623
旭日东升，阳光明媚。
崎岖的土道，土道两边的庄稼，显得生机勃勃。
土道的尽头，走来了老少四口。
渐渐地，可以看出，是拄着棍子的张晋，扛着大捆行李的张发财，背着些锅碗瓢盆的张浩，还有臂肘上挎着一个大包袱的蛾子。
张晋有些老当益壮的样子，步伐坚定，稳健。
张发财的身上，透着世事沧桑的成熟感。
张浩已经长大了些，像个大小伙子一样。
蛾子已经明显地老了，但步态中依然不乏充满了信心的刚毅。
蛾子追上前几步：“爹，歇会儿吧，前面就到家啦！”
张晋没有停下：“不累，不累！……赶到了家，你就先打发着老三和浩，去上上坟，咱俩就去大少奶奶家，把钱给她归上，也再求她……就赏给咱一块地，咱再……压间房子！”
张浩：“爷爷，那大少奶奶长啥样啊？她会答应咱吗？”
张晋：“唉！……你小孩伢子……不懂！那大少奶奶要是真跟咱结仇啊，到现今，你别说爷爷的骨头渣子没地儿找去，就是你，也不见得能活下来呢！”
蛾子：“是啊，浩；你爷爷说得没错！你往后，可别像你爹似的，……哦，还有你叔，你那几个大伯，……脑瓜一热乎，就干傻事儿！你可要好好的本本分分的做人，三娘不求你能大富大贵，只求着咱们家啊，都能平平安安太太平平儿的，可别就再荒了咱的祖坟了；你知道吗？”
张浩：“俺记住啦，你们就放心吧！”
张发财闷了头，不吭声，只是迈着大步走着。
624
杨俊家。
葫芦家的手里拿着一把扫碾子的笤帚，从影壁墙后跑出来，微微地喘嘘着，冲着穿堂屋前道：“大少奶奶，大少奶奶，……张家的……来了？”
已经一身地道普通农民打扮的周凤兰，正坐在穿堂屋前的台阶上，怀里端着簸萁，和山菊一起挑着米里面的砂子。
听到葫芦家的喊声，山菊有些紧张起来；周凤兰冷静地抬起头来，向着大门口看着。
影壁墙后，蛾子搀着张晋，走了进来，远远地，一见到周凤兰，身子就颤抖着跪了下去：“大……少奶奶，俺……张晋……回来啦，大少奶奶！”
张晋眼睛浸着泪花，把头缓缓地磕到地上，已经是老泪纵横。
“大少奶奶！”蛾子也徐徐地跪下。
“起来吧，你们都起来！”周凤兰不紧不慢地说着，把簸萁放到一边，站了起来，“……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人不说吗，金窝银窝，不如咱自己的狗窝；走得再远，这里还埋着咱的祖坟，离得祖坟远了，睡觉也不踏实，不是么？……回来了，就好好的安个家吧，好好的过日子！……来，大伯，你起来；三嫂，你也起来！”
张晋被周凤兰扶着起来，蛾子也站了起来，撩起衣襟，向怀里掏着，张晋颤微微地等待着蛾子。
有良久，蛾子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口袋，两手颤抖着，想向周凤兰递去，又交给了张晋。
张晋嘴唇哆嗦着，手里捧着小口袋，道：“大……少奶奶，……这儿是……俺们……给……东家的……赔……命钱！……对不住啊，大少奶奶！”
张晋说着，就又要跪下去。
周凤兰接了小口袋，又赶紧的扶住张晋：“大伯！……不必了，大伯，都好几年……过去了。……你还上了这赔命钱，咱两家的账，也就算是清了，咱还得往前里看，还得多为咱以后的孩子们着想，啊！……山菊，你把这钱，替我……拿屋去吧！”
周凤兰一手向山菊举着小口袋，一手暗暗地抹着眼泪。
张晋：“那你也不点点，大少奶奶？”
周凤兰又回转过身来，含笑道：“不必啦，大伯，我就还信不过你们吗？……来，咱进屋去，等会儿，吃了饭再走。”
蛾子：“吃饭，就不必了吧，大少奶奶？可俺们……就还有事儿想要求你？”
周凤兰：“什么事，还说得上求呢？……你说吧，只要是我能办得了的，我一定答应你！”
蛾子看着张晋，张晋踌躇着道：“俺们……就还想着……您能再赁给俺们一疙瘩儿地儿，俺也好……再压间房子；……都八辈子了啊，到了俺这儿……虽说是……就叫日本人给强占了去，可就也不能断了捻儿啊！”
周凤兰大度地道：“行！行！……这个还不好说吗？你们就自己去我家里的盘子上选吧，要是还用得着什么椽子啊檩子啊，什么的，我家里也有，也尽着你们用。”
蛾子：“那，就谢谢大少奶奶啦，谢谢大少奶奶！……爹，那咱们就走吧？好回去，赶着选地儿去！”
“那你们……就不吃了饭再走啦？”周凤兰客气着，向大门外送着张晋和蛾子。
蛾子和张晋客气着，消失在影壁墙前。
周凤兰顿住脚步，俄顷，回过身子，一只手捂着嘴和鼻子，很突兀地向着正房里跑了去。
周凤兰的举动把山菊和葫芦家的都吓了一跳。
葫芦家的看着山菊讷讷道：“大……少奶奶，她这儿是……咋地啦？”
山菊愕然着一会儿，忽地放下手里的活计，撇开葫芦家的也向着正房里跑去：“大少奶奶……”
625
山丘上。
喜鹊娘坐在地边一道土埂上，一边歇着荫凉，一边纳着鞋底。
不时的，喜鹊娘借着拉动麻绳的间隙，像是头皮很痒似的，用手里的针在头皮上划着，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远处小道上的动静。
这时，喜鹊娘又像是不经意的样子，把目光投向了沟底小道。
离着喜鹊家的院子不远的沟底小道上，喜鹊正和狗斗闹着。
不时的，喜鹊也把目光看向沟底小道的远处。
喜鹊娘收回目光，又纳了一镇鞋底，然后目光瞥向她家的院子里。
626
喜鹊家的院子里静悄悄的。
几只鸡在有一搭无一搭地寻找和捡吃着地上的食物。
从窑洞的方向，隐隐地传来马华的声音：“人都到齐了吧？……杨大憨来了没有？”
杨大憨：“俺搁这儿呢！”
马华：“……哦，那好，那咱们现在开会。”
进到喜鹊家的窑洞来。
但只见窑洞里或蹲或站或坐着十七八个人；混混儿甲、乙、丙、丁也在其中；杨大憨蹲在炕沿上；马华和姜玫被挤插儿着坐在炕桌前。
马华正在讲话：“……五年来，我们的组织得到了发展和壮大，到目前为止，红山镇的鬼子已经不敢在金洞和白石头洞附近过夜，牛河梁上的鬼子大部分也都撤走了。取得这些成果，是和各位的努力分不开的。日前上级表扬了我们。对此，我们区委决定，也要在适当的时候，隆重地表彰一批先进的个人和游击小组。这其中呢，尤其是区武装部、姜部长姜玫同志的工作，还有农会喜鹊大婶的工作，更是得到了上级的肯定；区委准备予以表扬。那么说到了表扬，我们也要对有的同志提出批评，……”
有人把目光看向了杨大憨。
杨大憨也自己觉得马华的话是针对着他，颇有些不服气地垂下眼帘，大口地抽着烟。
马华停顿了一下，又继续道：“……零敲牛皮糖，是我们的领袖******主席总结和概括出来的对敌战术思想，也是我们百试不爽、让鬼子找不到理由报复，更找不到报复对象的实践经验。而我们有的同志，没学会走就想跑，总是想干大的，立大功，甚至是无组织无纪律。担任着一定的对敌斗争职务，却还把自己等同于普通的老百姓，……你不要忘了，我的同志，鬼子是没有理性的，对我们的报复，也是非常残酷的，……”
杨大憨愈发的不乐意听了。手里的烟蒂自由地滑落到地上，他也缓缓地下了地，欲言又止，向着窑洞外面挤过去。
“嗳，大憨哥，你要做什么去。”姜玫瞥了一眼马华，赶紧道。
马华也气得一拍炕桌：“杨队长杨大憨！……你给我回来你！……我说的就是你！……怎么，你不愿意听了吗？”
杨大憨顿住，站着窑洞口，背对着众人。
众人都无所适从地静默着。
马华佯咳了一声，又缓和道：“……应该说，你打鬼子，迫切地想把鬼子赶走，这没有错。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们不谨慎，鬼子对我们的群众进行疯狂的报复，我们该怎么办？”
杨大憨的身子渐渐地蹲了下去，又掏出旱烟来，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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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俊家正房。
外屋中，山菊站在西屋的门口，隔着门帘着急而又不敢高声地道：“大少奶奶？……大少奶奶？你咋地啦，大少奶奶？”
西屋中，周凤兰趴在炕上，正痛苦地纠结着。
外屋山菊的声音传来，渐渐地，周凤兰的目光又看到了筐里的大公鸡，便强自忍着，抹去眼眶里的泪水，镇定下来，让两只脚上的鞋子自然地落到地上，人也坐了起来，拉过大筐，一边抚摸着筐里的大公鸡，向着门口道：“我没事，山菊。……你去忙你的吧。”
外屋中，山菊感觉着周凤兰的情绪稳定了，依旧有些不放心地犹豫着，道：“那俺……可就去啦，大少奶奶？”
又等了一会儿，见西屋中没有动静，山菊担心着向外走了去。
西屋中，透过窗户上的玻璃镜看见山菊远去了，周凤兰收回目光，木讷地看着大筐中的大公鸡，渐渐地停住了抚摸的手，紧咬着嘴唇一会儿，自语道：“福来，我的丈夫……你就……在哪啊，福来？……公公，我那屈死的公公，……我们家……和张家的恩怨，就让我这样的了结了，你们怪……我吗，福来？”
周凤兰说着，眼泪又扑哒扑哒地落了下来。
628
村街上。
丁协卫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向着并没有人挡道的村街上诈呼道：“他妈了个巴子的，都起开起开；就没看见梁队长又来了吗？”
村街的两边，不多的几个老幼村民诧异地看着丁协卫。
丁协卫身后不远处，梁大磕巴骑在毛驴上，头不抬眼不睁地两手扶着一个小筐，不紧不慢地过来，停住，等待着。
再稍远处，几名保安咧着胸，有的还用帽子朝身上扇着风，也在慢腾腾地走来。
丁协卫把自行车立在一旁，一边向着梁大磕巴走过来，一边还在诈呼着：“他妈了个巴子的，还不麻溜儿的快去把杜保长给俺找来啊？他躲，他就躲得了吗？保安费收不上来，就让梁队长吃啥，喝啥？……他妈了个巴子的！”
梁大磕巴抬起眼皮向远处看了眼。
远处，一展日军的旗子下，一名日本兵也在端着枪看着这面。
看着丁协卫近了，梁大磕巴抬起手里的马鞭，抽向丁协卫；被丁协卫躲开了，道：“你……诈、诈、诈、诈呼……个、个、个、个啥？”
丁协卫又走上来，一边接过梁大磕巴手里的小筐，道：“他妈了个巴子的杜保长，明明儿的知道咱等钱花，可保安费他就是不交；他掩瞪俺，俺就是也要给他个眼罩戴。”
丁协卫扶着梁大磕巴下了毛驴，又继续道：“……不地，还不得队长你妈了个巴子的嘬牙花子去啊？”
梁大磕巴已经从丁协卫的手里接过了小筐，正要离开，听着不对味，蓦地回身，抬脚向着丁协卫踢去。
丁协卫一激灵，一下子蹦开了。
梁大磕巴用力过猛，两腿劈着叉，身子就要摔倒下去。
几名后上来的保安见了，赶紧扶住梁大磕巴：“哎，队长队长……”
“王、王、王、王……”梁大磕巴站稳了身子，咧着嘴道。
“王、王八羔子的！”几名保安同时给梁大磕巴接上一句。
一名保安把从筐里掉在地上的猪肘子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土，递给梁大磕巴。
梁大磕巴接了猪肘子，用嘴吹了吹，放进小筐里，瞪着丁协卫，恼怒地愈要去摸腰里的手枪。
丁协卫又打了个激灵，佯装使劲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哦哦哦，是俺、是俺他妈了个巴子的，队长！”
丁协卫上前按住梁大磕巴掏枪的手，又给梁大磕巴麻索着胸脯。
梁大磕巴又踹了丁协卫一脚，这才消了气，拎着小筐一边撒摸着，最后进了杨俊家的院子。
“你们还都愣着啥？……还不他妈了个巴子的快去把杜保长给俺淘换儿来啊！”丁协卫又颐指气使地向保安们诈呼道。
几名保安一激灵，纷纷回答着“是”，小跑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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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俊家的院子里。
周凤兰两手扶着杖子，看着园子里的山菊在摘豆角。
梁大磕巴进了院子，两手捧着小筐站在影壁墙前，像是受气的似的，也不吱声。
良久，见周凤兰和山菊还是没有注意到他，梁大磕巴这才忍不住，佯咳了一声。
周凤兰和山菊都被吓了一跳，把目光看向梁大磕巴。
周凤兰苦笑着，道：“吆，这不是梁队长吗？是什么风……就把您给吹来啦，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梁队长？”
梁大磕巴眼皮一抹搭：“邪、邪、邪、邪风！”
周凤兰又苦笑了下：“怎么呢？我们家……可是没得罪你吧，梁队长？……那个山菊，你倒是也麻溜儿着点儿啊，还不就快请梁队长到客房里去歇着？咱可是惹不起呀！”
山菊已经走出了园子，瞥着周凤兰那拿腔拿调的样子，板不住笑着，上前接了梁大磕巴手里的小筐，道：“你先去歇着，梁队长，俺这儿就给你泡茶去。”
梁大磕巴也不吱声，用马鞭子有一搭无一搭地敲打着裤子上的土，径直就朝客房走了去。
周凤兰走过影壁墙去，似乎是朝大门外面看了看，又走回来，向着客房走去。到了客房跟前，又犹豫着直接走过去，向着正房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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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俊家的正房里。
葫芦家的正在西屋大锅上做着饭。
山菊在案板上摔打儿地把小筐里的东西拿出来，嘴里一边磨叨道：“来了就搁这儿吃来了就搁这儿吃，那脸也真比腚大；这儿都叫啥事儿啊这儿？……今格儿，这儿老爷儿还打西边儿出来了，自格儿带了吃的来；不就是嫌乎咱的嚼咕儿不好吗？”
葫芦家的无言以对地看着山菊，想插嘴又插不上。
周凤兰进了屋子，道：“你那是又在嘀咕什么呢，山菊；咱惹得起吗？……葫芦嫂，还是你先去给梁队长送壶茶水去。”
“知道啦，俺就去。”葫芦家的答应着，不满地看着山菊，沏好茶水，用托盘端着，走了出去。
山菊向外望了一眼，赶紧从小筐的底下掏出一个纸包，用衣襟掩盖着，进了西屋，然后又出来，在案板前继续做着事情。
站在门口的周凤兰这才转身，向着西屋走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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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俊家的客房里。
梁大磕巴靠在炕沿上，垂着两手缠绕着大拇指，微仰着头，翻愣着眼睛，似乎是在想着什么。
“你……请喝茶，梁队长。”葫芦家的把茶壶茶碗放在炕桌上，并为梁大磕巴斟上了一碗茶水。
“嗯？”梁大磕巴愣怔着看向葫芦家的。
葫芦家的被看得有些发毛：“俺……俺……”
梁大磕巴：“你、你、你、你家……大、大、大大啊大……少奶奶，就……那个揍……啥……啊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