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就在夏天,就在今年,打点心情,架起小船,去江南采莲。
洁白的茉莉花
刻玉雕琼作小葩,清姿原不爱铅华。西风偷得余香去,分与秋城无限花。
————宋·赵福元《茉莉》
这是一朵一朵洁白的茉莉花。在夏天的夜晚,像一颗颗星星闪耀在碧澄的夜空,像一叶叶银帆悠然在绿色的海面。
一卉能熏一室香,炎天犹觉玉肌凉。是时,我正在读泰戈尔(1861——1941)的《新月集》,我真切地感受着这浓郁的芳香。茉莉花名本是音译,南宋人王十朋有诗曰“远从佛国到中华”,说茉莉花是从遥远的佛国印度传入中国的。沿着茉莉花开辟的悠远的香径,1924年泰戈尔访华成功,分与秋城无限花。他的诗歌从此在中国广为传诵,如同茉莉花,现在各地多有栽培,已有60多个品种。
芳香浓烈而醇和,清雅而不浊滞,沁人心脾,这就是泰戈尔的诗歌。茉莉花在印度人的心目中,是纯真无邪、洁白无瑕的象征。“呵,这些茉莉花,这些白的茉莉花!/我仿佛记得我第一次双手捧着这些茉莉花,这些白的茉莉花的时候。”(泰戈尔《第一次的茉莉》)诗人的思绪,完完全全被茉莉花的洁白填满了。诗人崇尚白色,因为白色是一种简洁,仿佛最简单的生命形式。一朵一朵洁白的茉莉花,我感觉,那是等待诗句的白色纸页,它拒绝着繁杂与华丽、矫情与肤浅。
上帝创造了世界上的一切,还要诗歌创造什么。郑振铎说,《新月集》具有一种不可测的魔力,“它把我们从怀疑、贪婪的罪恶的世界,带到秀嫩天真的儿童的新月之国里去”。在印度的一角清净之地,住着泰戈尔和他的一颗童心。在阳台的角上,在那栽着杜尔茜花的花盆放着的地方,矗立着只有诗人才能看见的国王的宫殿:墙壁是白色的银,屋顶是耀眼的黄金。窗外榕树旁的小池里,日光在微波上跳舞,好象小梭在不知疲倦地织着金色的花毡。那里有的是贝壳,可以做餐具;那里有的是落叶,翩然成小舟。当然,那里有一群一群的花朵,在地下的学校里上学。连跳动的心都是花朵呢!“朝阳出来时,开放而且抬起你的心,像一朵盛开的花。”(泰戈尔《孩子的天使》)
泰戈尔的诗歌就是他的生活。竹鸡印在洁净软泥上的细小的足印就是一些些清词丽句,坐在泥土里用枯枝断梗随便一划,就是永远的经典。他不会精心雕琢去追求一种富丽堂皇。满纸是鲜活的意象,又看不到意象。意象于他已不是包装。丰富归之于单纯,绚丽凝练为朴素的风格。泰戈尔的诗歌,线条是那么简洁,自然得像生活本身,真是些灿然开放的茉莉花。叶子青翠,光泽和润;花瓣色淡,白洁如冰。花色照着我的小屋,夜晚更加静谧;花香洗涤着烦躁,盛夏里顿生凉意。
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自然的茉莉洁白的茉莉静悄悄地绽放,花香落在我的书页上,落在我所读的地方,“我要悄悄地开放花瓣儿,看着你工作”(泰戈尔《金色花》),今夜的茉莉花,就是泰戈尔柔和平静的目光,这是一种父亲般的注视。
泰戈尔的《新月集》,灿然开放的洁白的茉莉花,花虽小而质坚,色虽素而至洁。一篇一篇的诗歌,就是一朵一朵的茉莉花。清新的叶子自然地伸展,洁白的花朵恬淡地绽开。一身的淡雅与素净,却是花香也热烈,浓郁也持久。今夜,这些洁白的茉莉花,就簇拥在我沉默的书桌上,我听到了它们真实绽放的声音。
茉莉花,自初夏至晚秋,花开不绝,盖过各种花事;花香浓郁,有“人间第一香”的美誉。花开在绿叶之上,仿佛碧澄的夜空闪着璀璨的星光。泰戈尔,191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金,一朵东方的洁白的茉莉花,灿然开放成最高的星辰。
啊,这些茉莉花,这些白的茉莉花!
春来醒世的红颜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诗经·周南·桃夭》
我国是桃花的故乡,桃花几乎遍布大江南北。黄山桃花峰,苏州桃花坞,每一处古迹,之所以能够穿越时空而来,似乎也因为沾惹了桃花的清香。女孩的乳名也常常润一花字。你喊一声桃花,一个村姑回过头,三个村姑回过头,家家户户沟沟岔岔,全是羞答答鲜嫩嫩的笑容。
我们喜爱桃花,因为它是一年中第一个给大地带来艳色的使者。时令既然是立春,可阳光几近无色,如冷冷的河水。风还是那么无拘无束,裹着你时不由分说。觉着天气转暖,闪念间,春寒就顺着裤腿直往上钻。白杨挑起毛毛虫,那不是春天,灰黄苍白怎会是春天?雀鸟唱着嘹亮的歌曲,也不是春天,随便一只麻雀,寒冬里也能吼几句通俗。春天在哪里?春天在哪里?你一千遍地问天,天空答你一把冷冷的雪花;你一万遍地问地,大地应你漫山遍野的枯草。
争开不待叶,密缀欲无条。在你一遍遍质问台历之时,桃花开了,而且开得这样迫不及待。桃花开了,桃花开了,桃花热烈成民间独醒的红颜。在过冬的铁褐色枝条上,桃花细嫩的微笑撞开春天的门窗,一夜之间,红色在大地上铺陈。阳光的表情还是淡淡的,桃花清幽的笑声却翻越了破败的栅栏,消融了最后一抹残霜。浅浅的笑意,纤弱的花萼,让人怜爱,也让人肃然起敬。桃花,这世上灿烂绝顶的红颜一降临人间,我们的生活便由寒转暖。你听,那是一只只站在枝头的春鸟,那是一朵朵集结火焰的宣言。你看,每一根桃枝都是一条通往春天的大道。周边的枯草也许明天就泛绿了吧,这样想着,你感觉足心痒痒,似有人呼吸。是新绿在顽皮拱土。
桃花红了,天空蓝了,衰草绿了,春风香了,细雨甜了。锄和渠水愉快地指向远方,一群女子走到返青的麦田里。她们是转世的桃花。桃花如梦。桃花从古典的民间从女子的腮上悄悄升起。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最早的桃花在《诗经》里灿烂着,经久不谢。凌寒傲霜的菊花已不再是花,简洁得只有精神。桃花却是大俗大雅着的,它既以艳红的色彩妩媚的体态给人以视觉上的享受,又以优雅的诗意淡远的意境给人以精神上的愉悦。它娇嫩而又顽强,亲切而又飘忽。远远望去,万枝丹彩,洇染了一方天空,加之山岚的渲染,那情那景,依稀是桃源仙境,似近实远,忽隐忽现,似游龙腾雾,飘忽闪烁。走到近前,桃花玉面含羞,如空谷佳人,红中透紫的丽容在绿罗裙的烘托之下,显出一种骨子里的柔媚与风骚。转过一棵桃树。转过一棵桃树。你走进了一个传说。惝恍迷离中,你忘了来路忘了来生。走不出憧憧花影,你是一个心甘情愿的迷失者。
桃花的深处是村庄、流水和源远流长的春天。从桃花的花蕊到桃源,也许只有一步之遥。花开灼灼,我们的梦想也茁茁;花开从容,我们的步履也轻松。营养桃花的,是淳朴温厚的民间;浇灌桃花的,是永不凋零的希望。
虞美人
垓下已捐身,花枝血溅新。芳魂化幽草,羞作汉宫春。
——《虞美人花》
一种花草,名之以美人的名字,花色五彩缤纷,有着千娇百媚的神韵,根系深长,离开故土便会枯萎死亡。如此美丽而孤傲,恐怕只有虞美人了吧。
“单瓣丛心,五色俱备,姿态葱秀,尝因风而舞,俨如蝶翅扇动”。品着《花镜》里的描绘,恍惚间觉得花不再是花,而是一个娇艳多姿、翩然而舞的女子。影弱还如舞,花娇欲有言。它要诉说什么?“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这是一个柔弱女子在男人时代最刚烈的表达,她高亢的声音让许多长枪一时间找不到词汇。她,是虞姬。
虞美人,草本植物,茎枝纤细。虞姬,缟衣綦巾,窈窕淑女。虞美人,耐寒,喜向阳,宜植沙质土壤。虞姬,硝烟改变不了青春的颜色,只要伴着项王,唯愿山高路长。
项羽也许不是秦朝末年最优秀的男人,但肯定是一个值得虞姬为他慨然赴死的男人。
那是一个深夜,深得只有曼舞的水袖。娇小的身躯挡不住四面的楚歌,一柄长剑只能在莹白如玉的脖颈上做一次凄美的旅行。“项王啊项王,在你迎风屹立胸襟开张的时候,我只是你征衣上的一颗纽扣。而今,你要跃马疆场突围杀敌,我怎会延缓你的马蹄?”
虞美人的根很深,虞姬的爱扎得更深。芳魂化幽草,羞作汉宫春。在江上草和汉宫春之间,虞姬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前者选择了死亡。相传第二年春天,虞姬的墓地“嗟虞墩”上开满了一种小花,五颜六色的,人们都叫它————虞美人。
虞美人很美丽,它的美丽在于它的傲骨在于它所坚持的土地。虞美人很鲜艳,因为那是碧血凝就,是一种死后重生的绝色。不知人世间所有美丽的东西,是不是都来自彻骨的痛?是不是都接受了血的洗礼?是不是都经历了一番生命的涅槃?
有一则鬼故事:一万年才修得人形,再有一万年才修得七情六欲,才可以站在所爱的人面前,流下第一滴眼泪。
有一个女子,站在所爱的人面前,用第一滴鲜血,溅他出鞘的宝剑,用所有的热血,化而为花,厮守着他们生活的土地,生生世世。人已没,爱还在,弥而不去,终成香魂,在天为蝶,在地为花。
历史的杀伐声早已远去,汉家的霸业早已随江水流逝。只有虞美人,还是青春的模样,年年春天,开遍大江南北。习习春风里,那是一群翔舞的蝴蝶。百岁光阴一梦蝶。
啊,虞美人。
倾听雪语
六花耒应腊,望雪一开颜。
——-宋·韩琦《咏雪诗》
雪和雨都是水的精灵,却有着不一样的性情。雨,每走一步都要不同凡响。芭蕉叶上的雨声,鲜亮着千古的惆怅;油纸伞上的脚步,踩痛了百年的愁怨。
雨声,听不得也。那晚,雨寻来一个废弃的易拉罐,朗声吟哦,让人听了有一种清凉的伤感。还是听雪吧。那是一群翩然起舞的蝴蝶,洁白的翅膀,纷然的下降,落在瓦片栖在草色,轻软软,细沙沙。在薄暮时分竖起所有的听觉,倾听这来自天国的钟声,让人自觉不自觉宽阔了许多飘逸了许多。
一个静静的雪夜,我读懂了这样的诗句:“村民们悄悄地回答,/火车悄悄地驶过。/那教堂圆圆的顶上,/长满青草,鲜艳夺目。”
俄罗斯诗人尼古拉·鲁勃佐夫(1936——1971)对生活的感觉,像雪花浅浅的絮语,打动着我的耳朵。是的,在世俗的斑驳与喧嚣中,谁能从一朵雪花的焚烧中提取细细的温暖。我静静地坐着,看这场大雪如何从内心铺开,悄声细语地抵达我的品格。也许我应该坐上一夜坐上一生,让这种洁白的声音完全赶走我心中的嘈杂。白色的敲门声,很轻。
走在雪地里,脚下发出干草一样的声响。雪落在树枝上,雪落在脚印上,雪落在雪上,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眼角有温热的液体,那不是我的眼泪。雨天里行走,一身泥泞,怎么也诗意不起来。列夫·托尔斯泰临终前离家出走是在一个下着大雪的夜晚。夏花的绚烂最终归结为秋叶的静美,在俄罗斯乡间的雪地里,托翁变成了雪,除了雪,再也没有别的什么,整个世界都是一座洁白的宫殿。是雪重新创造了天地,是雪把托翁的绝望改写成生命的飘逸。
俄罗斯给人的印象总是白雪茫茫。蓝白红三色旗中,白雪的光芒沐浴万物。雪永远是白的,久远的雪至今不化,永远也不会化,最深最厚的雪沉积在诗歌里。符拉基米尔·索科洛夫(1928——)是“悄声细语”派诗歌领袖,他讨厌诗歌像雨点搞出形形色色的声响。“诗从来不是无声的,也不是‘高声’的。诗只要是真实的和真挚直率的,即便是在细语,人们是仍然可以听到的。”多么自信的表达,闪烁着雪的清辉,隐隐透出雪的风骨。大雪扇动万籁,凌空飞扬,眼前满是洁白洁白的诗句:“我希望在若隐若现的雪网中,/有一盏路灯在摇晃,/不要过早地熄灭它的光芒……/我希望人们的双手,/不再在昏暗中,在轰炸时/冰得冰凉……”一片,一片又一片,恍惚间,一个世纪的身影走过。纷扬大雪里,时间变得飘忽而缓慢,空间再也没有界限,在漫长无边的岁月里,谁都可以感受着精细的生命。
最细微的声音最有韧性,最能穿透厚重时空。“静”派诗人索科洛夫们以一种喃喃絮语灵敏着我们的听觉。我承认,这是这些年来最打动我的声音。“大声疾呼”只是瞬间的轰鸣,如丝如缕的诉说让人细腻让人深刻,让人的灵魂轻得不能再轻,变成一朵雪花,淡雅而空灵。
鲍尔吉·原野在他的散文《春雪化时》这样描绘草的歌声:“草是草的歌声所唤醒的。那是清脆的,碎片式的,嘻嘻哈哈的歌声。像小孩站在岸上往水里掷冰。”世上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声音,蛰伏在喧嚣之外心灵之中。静静地听,我的心呀,听那世界的低语,这是它对你求爱的表示呀。后面这话的原主人是泰戈尔。
只是,在我们这个渐热的星球上,漫天的大雪,如同太白先生的一袭白袍一样罕见起来。我蜗居的这座城市,有时下雪只是表示个意思,比时髦女郎涂在脸上的脂粉还薄。但是,只要有一朵雪花,只要有一朵,它就会从六个方向感应着你心的律动。
倾听雪语吧。浅浅雪声,宛如脉脉细流鲜活着我们的血管。世上所有的嘈杂和喧响,将纷纷失去声音而寂然黯然。
白雪,一个很耐咀嚼的意象,一座挖掘不尽的矿藏。
牵牛花开
卉中深碧斯为最,绣蝶红蜻宿近枝。巧补疏篱阴漠漠,善缘高竹实累累。
————宋·舒岳祥《牵牛花》
牵牛花开了,似欢快的微笑。这是一支歌唱的队伍,踩着节拍,吹着喇叭,一路摇摇摆摆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