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安静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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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大地的花朵(3)

最前面的一朵,圆似流泉,色如碧纱,仰面朝天,宛若空谷佳人吟咏风华。后面有一朵半遮半掩,脸颊飞霞,似有宋时的琵琶声入耳。这是我第一次在田间地头看一群奋然前行的生命。

听说,牵牛花初初绽放时,通体的洁白,牛乳里洗过的色泽,浓绿掩不住的清纯与明净。那时,我应该还在做梦,醒来后拉开窗帘,便把自己交给了喧嚣的窗外。现在才觉得,凝神谛听牵牛花轻快的脚步声,是一件多么美丽的事情。

原来生命是如此的多彩多姿,如一朵小小的牵牛花:素、碧、蓝、茜。然而,一朵牵牛花的花期极短,开在露珠里,枯在阳光下。短暂的花期,缤纷的色彩,丰富的生命,让人想起遥远的俄罗斯土地上的一棵嫩绿的小草————叶赛宁。

在田野上,叶赛宁自由地放牧着他的歌声,欣然接受着水草的邀请。诗,是有气味的,叶赛宁的诗歌,散发着一种质朴的泥土的馨香。高尔基说,叶赛宁是自然界特意为了诗歌而创造出来的一个器官。经历过十月革命的叶赛宁,三十岁时便把土地当成了永远的眠床。

我喜欢叶赛宁。这朵既然开放就要歌唱的小小牵牛花,这朵短暂而灿烂的小小的牵牛花。

开在秋风里的牵牛花,有一种恬然的自信,它饱满而灿烂地笑着。百尺柔条,千叶秀萼,这朵谢了,明晨还会有新的笑容绽开。插在花瓶里摆在餐桌上,有一些花永不凋谢,它们在美化真实的同时歪曲了生命,它们完美得太残缺,没有蜂闹蝶戏,没有暗香浮动。

地上一种牵牛花,天上一颗牵牛星,这是一种无意的巧合还是冥冥中的注定。总之,牵牛花灿烂着一个美丽的传说。天孙滴下相思泪,长向秋深结此花。据说,贫苦孤儿牛郎与天帝的孙女织女两情相悦,却被滚滚银河无情阻隔。一年漫长的等待,只为一夕的相会。农历七月七日,鹊桥,鹊桥下面葡萄架,葡萄架下碧玉串串。因为只有一天,所以中国只有一个乞巧节。在这一天,所有的事情都要带一个“巧”字,这样一年中就都会碰上巧事。

有一种花,在寂寞的长夜静静等待,等待绿叶上响动起清凉的露珠,它开放就要歌唱。它绝色而内涵丰富,但是它晨开————午谢,一生的努力,也只能获得短暂的灿烂。短短几小时的花期,却创造了生命的奇迹。

既然无法延长生命的长度,就只有拓展生命的宽度。

啊,今生今世,我愿做一朵小小的牵牛花。

梨花飞雪

梨花如静女,寂寞出春暮。春色惜天真,玉颊洗风露。素月谈相映,肃然见风度。恨无尘外人,为续雪香句。孤芳忌太洁,莫遣凡卉妬。

————元好问《梨花》

登山北望,大地敞亮,自西而东,是一幅奇异的场景。潍水蔚蓝,它是大地中心的一道亮光,照耀着河边的水草和庄稼,让绿的碧绿,黄的金黄。相对于石头稳固的生活,潍水的流动为河畔的人生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性,这里的人们很早就漂洋过海,去南洋打捞异国的阳光。固守家园与闯荡世界,耕读渔樵与济世救国,就像两个不同的声部,和谐在一曲生命的大音和家园的交响里。潍水之东,是大片大片的作物,仔细看,这片耕地也不是单一的色调,而是碧绿的小麦、洁白的地膜和金黄的泥土交互呈现,使得大地成了一个调色板。还有些单调吧,田间地头站立着那么三两棵树,沉寂的色块也变得鲜活起来,春风吹吹,种子在松软的黄土里做梦,幼苗在暖湿的地膜下呼吸,植株在温热的阳光中拔节吐绿,共同构成了一个家族的众生喧哗。这样的一段过渡之后,新的光出现了。耕地东南,千树梨花飞雪,大地一片洁白。玉洁冰清的色。玉骨冰肌的貌。好白!蜂拥而至的白,让人色盲,让人眼前生出无穷的幻觉来,让人觉得大地原本就是一片流银样的洁白。望着望着,似乎看见每一根树枝上都悬挂着一轮月亮,每一轮月亮都闪着洁白无瑕的光芒。

山之阳阳光充沛,尤令人内心敞亮,梨花节开幕式上人头攒动,各色小吃香气乱撞,到处洋溢着俗世的欢乐和介入生活的热情;山之阴月光荡荡,一树一树的白妆素裙,宛如静女月下伫立,美丽得让人心疼。如果说山之阳是阳性的,热情爽朗,有着岩石一般的沧桑面容和鲜明棱角;那么,山之阴则是阴柔的风花雪月,是芳春照流雪,是玉颊洗风露,是万顷琥珀光,容颜如玉,倩影翩翩,寂寞出春暮,在桃李已现倦容之时,梨花是多么的超尘脱俗,多么的高洁清逸。热烈与凉薄、粗犷与细腻、坚硬与柔情、喧闹与安静、世俗与精神,就这样奇妙地融合在大地之上,这实在是大地的奇观,地理的奇观,文化的奇观。也许有人对此不以为然:大地本来就是这样的嘛,写作者喜欢粉饰所见拔高所写罢了。如果一条河流涌动着五颜六色的垃圾,如果砍了梨树打造水边度假别墅,那又是怎样的景观?在这个战天斗地的新时代,大地上的事物能够保持原在,本身就是一件惊心动魄的事情。

千年梨园有多个截然不同的入口。从梨花节开幕式现场侧身而入,有一条硬化的旅游线路,可以买到去年的谢花甜、马蹄黄和刚刚疏花之后的落英,可以遇见千年梨王,站在大红地毯上,与它合影。另一个入口是登山北望,模仿当年汉武帝的行为方式,获得一个异于平地的视角。以不同的方式进入,看到的景观自然相异。我的双脚一踩上松软的沙地,就有一种脸红心跳的感觉,似乎是碰触了女人的某个敏感部位,我甚至担心给踩疼了,却又想多逗留一会,延续这种亲密的接触。梨花就在眼前,我确信它们看到了一个花痴。轻轻拉近梨花一枝,我的鼻子努力地往花瓣上贴,故意作深呼吸状,似有淡雅的香气。在凝视梨花的刹那,发现它也素面向我,心头一颤:它的洁净清婉让我想起了初恋。学校要举行歌咏比赛,晚饭以后,我们全班同学都要进行排练,在自己的教室里,有时也去抢占比赛场地,男生女生一律的白衬衣黑长裤,就像一个个音符融合在一曲大合唱里。不用刻意细嗅,我也能呼吸到她的淡雅的香气;不必凝神谛听,我也感觉她的歌声经由我的耳朵触电般传遍我的全身。初恋是世间最美好纯净的情感,但遗憾和伤感也往往是它的赐予。

梨花,让人变得脆弱感伤。“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是白居易的诗歌,我觉得,这绝美的十四字是描写梨花的上品,它不仅传达了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的寂寞之状,也呈现了在空间上梨花那让人不忍碰触的美丽之姿。寂寞无形,却使时间起伏涨落,空间愈加空洞和宽阔,在这清冷的寂寞里想抓住什么,于是思念就乘虚而入,此时的伊人,蛾眉间锁淡淡愁,眼睫上挂莹莹泪。梨花是古典的静女形象,它安静自持,真真的爱恋,默默的哭泣。在这样的美丽面前,我宁愿是一滩稀泥,软弱无助,任凭梨花的珠泪一滴一滴,击溃我的身体。

梨花让人柔情似水,梨枝却使人从容如风。山阳有着敬仰祖先也敬仰神灵的古风。这种敬仰,使得先人的血脉和智慧得以向后传递,后人也拥有了历史的眼光;这种敬仰,让梨树生长了一千年而不倒,年年春天都捧出一树娇嫩的花朵。梨树低矮,称得上树木中的弱势群体,但它的每一根梨枝都状若虬龙,质如坚铁,都从时间的深处延伸而来;梨枝的每一次纵向或者横贯,每一次执拗或者弯曲,看似随意自然,实则是梨树“在每一个微小的自然细节上做出的深思熟虑、天衣无缝的应对”(李敬泽《大地上的标记》),比如冷雨来袭,比如蜜蜂飞临。

千年梨园,万顷月光,在这恒定不更的场景里行走,恍惚间,竟如时空穿梭,沧桑的历史以树枝的姿势出现,而鲜亮的今天则以梨花的方式绽放。

山中的红樱桃

石榴未拆梅犹小,爱此山花四五株。斜日庭前风袅袅,碧油千片漏红珠。

————唐·张祜《樱桃》

四月天,当阳光又一次投向这个156平方公里的山区小镇时,最先光芒四射的是摘药山。这座柘树、云松、板栗、槐花、茅草、丹参、远志、瓜蒌、黄芹、生地、玄武石、石灰石共同簇拥着的高山,因为处于大地的中央而被无数美好的事物所环绕。白云被它感化成甘霖,流水被它打磨成翡翠。一棵小草在它去年的根上拔节,一只雀鸟在开辟着绝不雷同的飞行路线。大山的子民呢?他们只要每天劳动在摘药山周边,心里就特别踏实温暖。春华继以秋实,青翠接续枯黄,环绕它的一切都在变化,山的子民仰望的姿势崇拜的眼神内心的指向永远不会改变。

山脚下,樱桃正红。樱桃是“百果第一枝”,它红艳光洁圆润丰盈,在人间四月天里呈现着它的全部美丽。“懿夫樱桃之为树,先百果而含荣,既离离而春就,乍苒苒而东迎”,一树樱桃使后梁宣帝的文字从古代延续到今天,并呈现在摘药山四月的天光里。一切美好事物都有固定的精神指向。飞鸟归巢。树枝摇翠。一朵黄色的小花在自己的荫凉里陶醉。浅浅的樱桃花,掩隐在枝繁叶茂之间,积蓄生长的能量,就像日出扶桑,刹那间爆出一树小小的红太阳。像珍珠,像宝石,那是大众的比喻。早春第一果,它红透在摘药山下,而并非城市的阳台上,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采摘樱桃时,我们异常的小心谨慎,生怕碰落了其他的玛瑙,毕恭毕敬地伸出灵活的右手,接近红果时,拇指和食指郑重地靠拢,捏住纤细的樱桃蒂,轻轻地掐断,千片碧油里的一颗红珠才成为手心里的宝。整个采摘过程需要足够的细心和耐心,有着仪式一般的庄重和虔诚。由此想到老子采药修行,或者孔子周游列国,这些思想家们并非摇唇鼓舌者,而是在用个人的行动构建一种思想体系,依照这种思想的导向选择着自己的存在方式。采摘樱桃时,我们只是出于内心的一种珍惜,“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道德经·十五章》),在无知无觉的状态中,我们却再现了老子的行为方式。

四月雪

当四月的天空,忽然下了雪霜,就会想起信仰;当个人的往事,忽然失去重量,就拥有坚强的力量。

————王菲《四月雪》

一路上,默读着柳树,我把每一树柳条都读成柳山的索引,试图探寻小镇形成的缘由。柳山,远古封山之地。尧帝封赐给丹朱的朱虚就是我视野里的山河吗?尧之后,帝王们开始了一场跨越时空的御赐接力。“临淄为京、城头为城”(城头,柳山镇辖区城头村),是春秋的手笔;朱虚侯国设都城于城头,则是大汉的作为。这里人说话,往往最后一个字用降调,声音是下沉的,在一番曲折变化之后,是深深的感叹。柳山在用它的地名和年年柳色记忆着一个外乡人的姓名,一个远去的背影。柳下跖,本名展雄,春秋末年鲁国西北部柳下(今新泰西柳村)人,公元前475年率九千奴隶起义。跖,赤脚奴隶。义军转战于黄河流域,曾在此山安营扎寨,习武练兵,柳山因此得名。历代帝王斥为盗跖的反动人物,不曾想,却被柳山大地尊为千古英雄。

去庙山村,看“四月雪”。两株站在路边的古树,吸引着我的目光。两树在地平面上相隔十余米,到了树冠的高度,则“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孔雀东南飞》),形成近千平方的浓阴。两株古老的流苏已有600多年的树龄,是庙山村的树神,最初是三株,日伪汉奸生生砍了其中的一株,修了炮楼,也修了葬送自己的坟墓。如今,这两株流苏就是一片森林,遥想每年的四月中旬,流苏开花了,洁白的翅膀,纷然的下降,清风吹吹,树叶簌簌,如蝶起舞,如雪飞扬。看哪,看哪,四月大雪,好大的雪。老人们的目光向着流苏树仰望,一群孩子嚷着好白好白,落到地面就可以打一场雪仗了。两株美学之树,一村乡土诗人。一边是煦暖的阳光,一边是清凉的香雪,让从古树旁边走过的人觉得自己是在走向美好的天堂世界。古树也影响着村落的房屋。老房子用碗口粗的树木做檩条,挑起木椽;坡屋顶探出屋檐,用以搭建家居的荫凉,也确保雨水避开窗户顺利流向大地。这样的房子,其下是泥土,其上是树木,而人就像雀鸟一样在其中筑巢孵卵,养育着一山清脆的嗓音。大树底下好乘凉。即使筑造新屋,也选择偎依在树的身边,几辈子都有依靠。这,就是生存的哲学。两株古树,是整个村庄探出的屋檐,古树把一个村庄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庭院,在大地上劳动,锄禾日当午,悠然见古树之际,就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风拂过脸颊,轻轻拭去耕者的汗滴。

一个过路的外乡人和两株扎根的古树,一虚一实,虚的化成一缕清风,实的撑开辽阔时空,在柳山大地上,它们都是至高无上的神灵,都领受着柳山子民的推崇和敬奉。柳山没有将某朝帝王神化,也未曾把地域优势夸夸其谈,它看重的是一种精神。就像柳树,可播种育苗,可扦插繁殖,不择肥瘦之地,耐干旱抗严寒,在溪畔横参翠柳,于路边杨柳依依,赴深谷一树碧玉。“无论是红色的、黄色的、黑色的土壤,/我都将顽强地、热情地生活”(李瑛《我骄傲,我是一棵树》),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柳山最大的财富不是财政总收入的可喜数字,也不是人均存款数额的迅速提升,而是小镇自古以来的精神积淀。这是经年累月形成的生命哲学,是深藏于大地深处的思想根系。

菊花的婚礼

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元稹《菊花》

要不是菊花把婚礼选在重阳节这天,说不定山里会有多冷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