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安静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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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大地的花朵(4)

菊花可是十里闻名的好姑娘。牡丹进城开花店当老板成了富姐;玫瑰身价暴涨,飘进飘出写字楼、美容院、夜总会,是典型的“大众情人”。只有菊花,一身朴素的青衣,从春华走到秋实。据说,上山下乡的诗人一眼就发现了菊花,一杯菊花酒,一首抒情诗,落拓的诗人也自香其香了。菊花从来没有说过。春耕夏收秋种,菊花的婚期是一拖再拖。

不“五一”也不“十一”,就定在重阳节吧。菊花的情人是山上的太阳。

重阳这天,太阳早早爬上了山岗。太阳,是高山的儿子;菊花,是大地的女儿。正是菊花最芬芳的季节,正是菊花最灿烂的时刻,为什么花瓣一样的俏脸挂满了晶莹的秋露?菊花在哭嫁呢!她一针一线缝制的菊枕,给老人们治好了头风;她清早上山采摘的菊花茶,泡浓了多少黄昏?老人们都说,俺菊花可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今天咱菊花结婚,咱老人就过节吧。“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这分明是太阳热辣辣的情话。

菊花和太阳的婚礼在大山的簇拥下举行了。

农家的瓦房排成一管管唢呐,人们纷纷打开家门时,山村便流淌着喜庆的乐曲,一如轻松明快的山溪水,山路这面大鼓也被密集的脚步敲响了,满山尽是茱萸的请柬。风雅的诗人说“饮酒赏菊去”,庄户人前呼后应着:“吃喜酒看新娘闹洞房了!”

大山作证。空旷的大山在牡丹们逃往城市后更加荒凉。菊花,一个有着石头一样坚韧性格和阳光一样芳香久远的山乡女孩的名字,她一生的坚持是大山最初的颜色和最终的灿烂。比早晨更早的时候,她眼眶里盈满明净的期待,点亮了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太阳,这个勤劳的小伙,上山就是一天,有时月亮喊他半天才收工回家。菊花和太阳的结合,让人想起一种志同道合的爱情。有老人捋着银白的胡须笑了,这才叫夫妻相呢!

质朴的菊花,衣着和野蒿相似,她的美丽最容易被王孙们的眼睛省略。秋菊有佳色。太阳为她戴上了金黄的花冠。纷披的花瓣,是用缕缕阳光编织而成。初春的萌芽,盛夏的沉默,终于在风凉露冷后勇敢而坦然地吐露爱意。这是菊花的节日。在菊花和太阳深情凝视的一瞬间,人们陶醉其中了,畅饮新酒,泛萸簪菊,交换来的菊糕嚼在嘴里好甜好香,这是菊花的喜糖啊。

是花,总得开。看着菊花和太阳手挽手一起金黄地走向冬天,人们忽然觉得,今年的冬天会特别温暖。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

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门,不见萱草花。

——孟郊《游子诗》

一直很喜欢《诗经》,随便打开一篇,便是一些什么蘩啊荇啊薇啊菲啊,像一群青衣素面的乡下女子,它们几乎主宰了我的眼睛甚至身边的世界。“焉得谖(同“萱”)草,言树之背?”这是《诗经·卫风》中的一个句子,毛传:“谖草令人忘忧。背,北堂也。”意思是说,我到哪里去弄到一支萱草,种在母亲堂前,让母亲乐而忘忧呢?

萱草,我们这里叫它“黄花菜”,就好比把“妈妈”叫做“娘”一样。

记得老屋的天井里,确乎有几棵黄花菜,也不知是谁栽上的,好象我生下来就有了。春来探几枝纤细青翠的花茎,入夏开一簇高雅别致的黄花,像极了漏斗的模样。黄英养性绿叶依笼,这是文人雅士的事情。每每仲夏时节,母亲总是很早起来,把天井里三五朵含苞欲放的黄菜花蕾连蒂剪下,在清水里浸泡一段时间,好象在经过一番修炼。于是,清晨我们便吃上了香甜甜脆生生的黄花菜。一开始我并不知道,问母亲:“什么菜这么香啊,就像猪肉一样。”那时,逢年过节才能吃上几筷子猪肉,还得托关系有肉票。

后来,书读多了,知道民间还有一种传说,当妇女怀孕时,在胸前插上一枝萱草花,就会生男孩,又名宜男草。这么说,黄花菜也孕育了我,我也是草命。我的眼前常常生动着这样一幅画面:老屋的四围衔着一方湛蓝的天空,湛蓝的天空下面是一些些色金黄形六瓣的花朵,犹如黄鹄仰首张口,吮吸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我的母亲怀揣着内心隐秘的激情,小心翼翼地采摘着花朵上的露珠,穿行其中,她就是一株秋天的玉米,即使满身都是浓密的叶子,也遮不住腹部饱满的果实。

这是一幅没有底版的照片,我所能记起的最柔软的片段。

我本来要说绝版的。单一个“绝”字,就让人想起绝路绝迹绝望绝症这些词语,即使绝响也是绝后的,太霸道了,决无回旋的余地。我母亲病了,目前国内尚无药可以治愈。我讨厌这个“绝”字。痛彻骨髓。老屋还是卖了。天井还在,新主人美轮美奂的瓦房,也许使天井显得比天更小比岁月更深,也许黄花菜不用三年的时间就能攀上地面,也许更短。我很是耽溺于这样的想象。

2004年秋天,搬来城里不久,母亲就病了,肌肉萎缩。茂密着钢筋水泥的城市,就伸展不开一朵黄花菜的呼吸吗?母亲一躺下,自己就起不来,喝点水也呛喉咙。胳膊上的肌肉就像傍晚的黄花,枯萎了,眼瞅着就要凋谢。去北京寻医问药,火车在潍坊站只停留5分钟。车门太高,我使劲拽着母亲的胳膊,母亲皱着眉头:“别拽,疼!”“大家等等好吗?我母亲病了。”声音很大,我是喊给时间听的。在我把母亲抱上火车的一刹那,她的乳房正贴着我的胸膛,软塌塌的,就像秋后的茄子,干瘪羸弱。母亲的瘦弱,换来的就是我的强壮吗?有一次,在去看父母的路上,5岁的女儿忽然问我:“爸爸,是不是我长大了,就和你们分开了?”我很吃惊:“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我看你和爷爷奶奶分开了,才问的,是不是啊,爸爸?”她居然用了“分”字。下面是一把“刀”,冥冥中一双大手掌握着,谁也抗拒不了的,生生地把“人”分成两下,一边是天涯一边是海角,一边是阳间一边是地下,交谈的方式要么是一轮明月要么是一叠烧纸。

母亲是我生命的来源,如果母亲走了,就像河流失去了源头,我不知道我究竟还能走多长的路程。母亲是我精神的蓝天,一旦母亲离开了,我是不是从此就生活在黑沉沉死寂寂的深夜。

北京回来以后,母亲要熬中药,慢慢调养神经。开始,我还坚持:“我照顾俺娘。工作丢了可以再找,娘只有一个。”我晚上下班要九点半。父母都不同意。母亲去了父亲那里。父亲过了春节,就在一家小厂给人看大门。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只要父母有一个还能动弹,就不给你报答的机会。2005年夏天。一个闷热的中午。一位散文编辑打来电话:“你今年文章的风格怎么变了?”谈的是稿子。我说家里出了一些事情,可能是情郁于中吧。于是她便开导我宽慰我,就像我的大姐。在电话这端,我已经泪流满面。泪流满面,曾经以为非常矫情的一个词语,现在,在我的身上真实表现着。

我该怎么办?或许我应该珍惜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把迎面走来的每一个日子都过得奢侈气派,即使日子突然打住,也必然停留在某个惬意幸福的瞬间。《博物志》上说:“萱草,食之令人好欢乐,忘忧思,故曰忘忧草。”今朝风日好,堂前萱草花。白发萱堂上,孩儿更共怀。36岁的我,成了一个孩子,一个可能只有6岁的孩子。

“娘,我的文章发表了,在美国呢。”下午一放学,我便急忙忙兴冲冲地跑去告诉了母亲。我真的看见了母亲的微笑,像一缕傍晚的天光,我的眼前很明亮。这些个夜晚,我都睡得很晚很晚。我在电脑前面不停地打字。我要用稿费给母亲买药,也买豆粉。本来是牛奶的,母亲喝了闹肚子,用她的话说,就是庄户肚子,装不下好东西的。我还要出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在封面俗气十足地写上:谨以此书献给我的母亲。

今夜已经很晚了,打完最后几行文字,已是凌晨两点。母亲也进入梦乡了吧。荧白的电脑屏幕上,我看见一千朵一万朵的萱草花正铺天盖地地盛开。清晨一大早,我还要去天下客那边的早市,————我要买一些鲜灵灵黄蜡蜡滴着露珠的黄花菜,赶到父母那里,一起准备早饭呢。

秋风黄花

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宋·李清照

秋天的青州,到处都是酒肆、茶楼、超市、菊花、熙熙攘攘的人流。像极了一句古诗:满城尽带黄金甲。

在这个季节,如果你沿范公亭中路西行,绕过唐楸宋槐,在南阳河畔,就会遇见一个人,或者一朵花。

或者,她就是一朵花。她的玉骨香魂,千回百转,化而为花。菊叶含翠摇风,黄花丝丝抱蕊。她开得热烈,开得决绝,这醒世的精神的火焰,照亮着整个秋天。

她,就是宋代词人李清照。

“归来堂”前是菊的领地,舒展着秋天最灿烂的笑容。

“归来堂”的得名,源于陶渊明的一首清新恬静的诗歌:《归去来兮辞》。诗中有这么几句:“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李清照一气呵成,把内室命名为“易安室”,她自号“易安居士”,过着她不是草也不是树的日子。

“归来堂”的同义词,是“易安室”。秋天来了,菊花开了。“浓睡不消残酒”,醉了的词人随便卧进哪一朵花心里,都是易安。归来堂,这是一个词的家园。

命名就是被照亮。九百年前,归来堂是沉默的,归一个叫青州的地名保管着。“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现在,它被一阕清丽的宋词照亮了。

站在归来堂前,就像站在一个阔大敞亮的梦境里。放眼西南,郁郁苍苍的云门山,和我隔着一层薄薄的近视镜片。东南唐楸宋槐既望,范公亭(为纪念范仲淹而建)上指云霄,下临清泉,六角飞檐如一群展翅欲飞的乳燕,给人一种老树新芽的感觉;古城墙铺陈出一种葱茏苍翠的背景。近前,阳水潺湲北去,将幢幢屋舍串连于碧波绿浪之间,轻描淡写中展现出老树新绿雀鸣、小桥流水人家的田园景象。最是小桥洗练,如一根藤蔓,拱在喧嚣和静谧之间。

九百年前的那个日子,清澈的水面上,出现了一个窈窕的倩影。李清照从容跨过小桥的一刹那,一朵水花,在她的脸颊上清爽爽亮闪闪地绽放。“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多丽咏白菊》)。我到家了。李清照对自己说。是年,她27岁。

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在朝为官,为元祐后四学士之一;母王氏,亦擅属文。这种高贵的出身,在今天可是大大的资本:如果从文,可以进行“隐私”写作,大卖身世;设若为官,可能跻身一级常委,步步青云。李清照18岁为人妻,“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教郎比比看”(《减字木兰花》),李清照初嫁的时候————撒娇的女子,很像电影里的经典镜头,女孩的玉手粉拳轻柔地砸着男人的胸膛,口里喃喃着“你坏你坏”,然后一脸知足地跌倒在“坏人”的怀抱里。李清照的夫君赵明诚,金石考据家。他们,是中国历史文坛上的同志爱人,人称赵、李“夫妇擅朋友胜场”。如果拍一部京戏,片名也是现成的:《金石情缘》。少年赵明诚暗恋李清照,却是朝思暮想,魂牵梦绕。

赵明诚小时,一日做梦,在梦中朗诵一首诗,醒来只记得三句话:“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百思不得其解,就向父亲讨教。赵挺之听了哈哈大笑:“吾儿要得一能文词妇也。”明诚大惑不解。他父亲说:“‘言与司合’,是‘词’字,安上已脱,是‘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二字。合起来就是‘词女之夫’。”(《琅娘记》)

惯看才子佳人小说,看惯门当户对婚姻,赵明诚娶妻李清照,更像是上天的恩赐。试想,一个女子,容颜如花玉,才名动京城,只能解释为上天鬼斧神工的大艺术。上天给李清照幸福的婚姻,也给她旷古的才华,让她去充足享受世俗的快乐,去细细咀嚼一个小女人的甜蜜和伤感。

1107年,经历了党锢之祸,家国变乱,赵明诚政治生涯陡然直下之际,却是李清照抵达爱情巅峰之时。南阳河畔,酷夏无暑,亚冬背风。“归来堂”,深得借景之妙,这里“醴泉”(今天的“范公井”)深碧,阳河澄碧,云门苍碧,可谓青山碧水,气韵俱佳。“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也许,李清照的幸福观就是“腿儿相挨,脸儿相偎,手儿相携”(王实甫《西厢记》)。

在青州的那些年,菊花的灿烂就是李清照内心的丰满,也弥漫成她生活的背景音乐。

李清照,陷溺在世俗的厮守和生活的和美里————一个可人的小女子,她在岩石上听松,在翻飞的红叶上题着自己的新词,习习的风,轻软得好像羽毛一般。她给菊花浇水,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美”字了得!娇枝宠柳,露浓花瘦,她的纤纤素手握着花朵,握着一个女人眼前的幸福。暗香浮动,萧萧疏竹在水之湄弄影,时光沉淀于此的安宁和沉静。生活何其幸福啊,大地温和,石头善良,早晨是一滴清脆的鸟鸣,中午是一只熟透的苹果,呈现着它全部的丰盈和饱满。入夜的青州千户无声,婆娑月影撒成万家灯火,宛如朵朵金菊,层层馨香包裹着甜甜的梦呓。这是整个宋朝最为祥和的时候。清风朗月之下,阿阁洞房之内,李清照和赵明诚卿卿我我,耳鬓厮磨,如蜂采蜜,如叶戏蝶。李清照要做的是一个温柔体贴贤惠的小妇人,而不是什么“古今才妇第一”。她需要的不是那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超拔诗词,而是一个凡俗小女人的幸福,伸手即可触摸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