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安静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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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大地的花朵(5)

我一直觉得,李清照是个巧笑倩兮容貌姣好的小女人。她伤海棠,“绿肥红瘦”;怜自己,“新来瘦”,“人比黄花瘦”。她吟“瘦”咏“愁”,完完全全是一个“梨花一枝春带雨”的多情女子,让人爱,让人怜,让人看着她,心尖儿是微微的疼,有一种禁不起的————美。按时下的美女标准,“瘦”了就有骨感。苍白憔悴骨感瘦长,正是恣意流行的美女元素。好像除了一个“长”字,别的于李清照而言,都不缺乏。现在的美女为纤体瘦身花样百出,不说也罢;李清照则是彻骨的相思所致,南渡的颠沛所迫。

我想,无论生活在宋朝还是现在,李清照都是一个真实的女子,真实得像生活本身。她静美,也许有些小资。即使生活在钢筋混凝土的城市,她也要在阳台上供一枝养在清水里的花。她会经常地去时装店,却从来不买衣服,扯几尺布料,自己剪裁成梦的形状。她喜欢听一首老歌,胶木留声机氤氲着一种古旧的气息,暗绿的老唱片转动着她内心最隐秘的情感。她当然会在夜晚,菊花一般,层层叠叠地打开自己的心事,她是诗的,她天赋了诗人的气质,我喜欢看她在幸福中陶醉的表情。我曾经跟朋友笑谈,你想写诗吗?那么你就去恋爱;你想写真实的诗吗?那么你得遭遇失恋。爱情是一种死亡般的大痛与大美。纪伯伦说:“它虽栽培你,它也刈剪你。”爱情是天堂也是地狱,使人销魂,也令人断肠。

说着说着,又一个秋天来临了,菊花开了。发在林凋后的菊花,露冷时格外繁盛,花盏怒张,花瓣纷披,宛如神女仙娥飘飘临凡。“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元稹《菊花》),李清照穿过泪水涓涓的花露,一个人来到南阳河畔,茕茕孑立,她极目远眺,薄雾浓云遮挡了视线。这一天,是重阳佳节。赵明诚几天之前去了仰天山。此时的李清照,不是冠绝古今的第一才妇,她,而是一个痴等汉子的婆娘。

昨天夜里,李清照醒了,惺忪的睡眼里,玉枕纱厨是一种寂寞的形状,一如礁石,在潮水退却以后,涌泛着冰冷的月光。日上三竿,李清照慵懒地起床,锦被掀开,乱摊在床上如翻红浪,梳妆镜匣上落满了灰尘。相爱的人不在身边,她生活的秩序彻底打乱了。白昼何其漫长,香炉里袅出的烟缕,凝散无定,像是一些变幻着的人和事。云生在山头,菊落在手心,深入花木的内部,她听见思念拔节的声音,一节一节地,黄昏缓慢如钟。菊花黄了,一个藐视岁月的女子,香含秋露,质傲清霜。娇弱的花朵,开得恣意、眩目,它有桃花的热烈,牡丹的饱满,可清寒的骨是自己的。在与菊花对视的一刹那,李清照看到了自己的今生和来世,她和菊花的相遇,注定了辉煌,也注定了永恒。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醉花阴重阳》)

好一曲爱情的绝唱。好一朵秋风里不胜销魂的黄花。

从1107年到1121年,李清照在青州居住了14年。这,对于颠沛流离的李清照一生来说,是金石一样的珍贵日子。14年中,李清照和赵明诚完成了《金石录序》,写出了她一生中最美的词,其中《醉花阴重阳》“幽细凄清,声情双绝”(清许宝善),最为脍炙人口。她是词中的弱女子,在爱情的润泽下,淋漓尽致地展示了一个女人的幸福和哀愁。

幸福是什么?它是来自内心深处的一种感觉,是对凡俗日子的一种诗意注视。守着自己相亲相爱的人,吃一顿饭,唠两句家常,就是幸福。幸福是一种心态。譬如,菊花热烈灿烂的时候,赏菊饮酒,是一种幸福;花事已残寒气扑面,当沸水注入,看风干的菊花,在水杯的透明里,蓦然地长袖善舞,仿佛一位旷古佳人殷勤地把盏添香,也是一种幸福。

旧时东篱堂前花,已入寻常百姓家。今天的菊花,已经成了一种绚烂的礼花。越是节日,花事越繁盛,朵朵金黄,簇拥着千家万户的幸福生活。

绿蜻蜓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杨万里《小池》

蒙山在沂山的西南,距离我生活的城市200多公里。这两座山的山系合称沂蒙山。这些年,我几乎走遍沂山和它的山系,只有蒙山,像一个美好的念想,让我在我的城市不时地踮起脚尖,完成对它的眺望。

“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云蒙也。我从欧阳修的好句子出发,直扑蒙山,一路上倒也省却了铺陈渲染起伏跌宕。轿车完成它的现代化使命之后,在石头上趴成一只乌黑的甲虫。一切事物都在返回它的初始之地。花回到红,树回到绿,水回到清,鸟鸣回到清脆,人回到自然本真的状态之中。洁白的云,在我们头顶,信步闲庭,我总疑心云上端坐着一个神,他像山上的牧人一样,握着一根柳枝,放牧着一山的树木在岩石上啃绿,在阳光下沐浴。山路蜿蜒盘旋,向山的纵深处延伸,它像一条肥硕的根,伸向哪里,就有一丛丛的绿意茂密着,一声声的鸟啼响亮着;它又像一个诚实的向导,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它一伸手臂,就能把我们带到一个新奇的天地。

路边是嶙峋的怪石。这些来自中生代的石头,敦厚沉稳,犹如一张张大神的脸,面对着无涯的岁月。山石的上面,一些金银花开得正艳,同一株上的两生花,花期有先后,颜色就迥然不同。初开的是银花,很好看的月色,一瓣一瓣,泻着清澈的亮光,仿佛少女的面容,清纯无邪。早开的银花已经黄灿灿的了,好像仰首的黄鹄,吮吸着大山的一缕缕阳光,又如盛装的女郎,一身的珠光宝气,炫耀着大山的金矿。板栗树长得更为高大些,油绿的叶片蓄住了阳光。金子一般的阳光深入茎脉,使得叶子们通体油亮,板栗未熟,已是一树碧玉。石头容易吞食光谱,也容易被植物的阴影所遮蔽,它的表情模糊成了一种气氛,神庙里的气氛。它深藏着的光亮,被花花树树们呈现为不同的色泽,它是有光环的,不过,我们往往忽略了它所承载的事物,或者割裂了石头和植物的关系。

在山中,云游的是风。石头不为风所动,树叶们却成了风吹动的音符,天地之间一片碎响。我们也是风,搅动起一湖的碧水。飞舞的水珠,扩大了我们的喜悦。弯腰掬水,手臂轻轻一扬,这个动作使身体变得轻盈,它有着飞翔的弧线。在高山上,一片叶子在飞翔中获得风的形状,一束正午的阳光深入水的底部,又以珍珠的样子回到敞亮的蓝天下。香气扩充着花朵的领地。一只鸟很好听地叫着,不见踪影。

看哪,绿蝴蝶!在水的上游,有一些美丽的精灵在戏水,走近了,居然是蜻蜓,绿色的蜻蜓。它草色的翅膀几近透明,浮着一层脆薄的光芒,有一种少女睫毛闪动的美。两对翅膀,等长,以对称的语词描述着同一泓水流。头部浑圆,有一对发达的复眼,窄小的前胸衬托着细长的腹,握持钩刺的六足靠拢着突出的头部。我是第一次看到它,在蒙山,在水上,我的心里是微微的疼:它像极了那些身材超好的大眼美女,灵秀,也敏感,有着致命的美,时刻保持着对周边环境的新奇性和警惕性。它对环境是挑剔的,仿佛它的绿罗裙,不沾一丝灰尘。蜻蜓与蒙山的绿、流水的清、空气的净,相与为一,物物相谐,是一个无法割裂的整体。在我日日走过的马路上,如果看见绿蜻蜓在飞翔,我会怀疑自己的眼睛,以为它是妖精,变异的绿头苍蝇,转世的美国白蛾,我会毅然决然地消灭它,或者仓皇张皇地远离它。但是,绿蜻蜓在蒙山的出现,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就像在异地遇见初恋,有些吃惊,却也释然:这是蒙山啊!满山飘动着绿叶,在我看来,那是更多的绿蜻蜓在舞蹈。好一个蒙山的舞林大会。

绿蜻蜓飞舞,蒙山就像一个古代的村庄,至今生活着稀有的物种,它又分明是一座神性的高山,蝎子六爪,众所周知,可是蒙山不同,蒙山的蝎子八爪,外加二钳,号称“蒙山全蝎”。见了绿蜻蜓,我就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就是看见鬼谷子和碧霞元君一前一后地走过,我也不会像某些娱乐节目主持人那样故作惊诧状,喊着:奇迹啊奇迹伟大的奇迹。

我感觉,我被蒙山的子宫重新孕育了一次,像一个孩子,只会一两个简单的音节,“美呀,美”,我就是《巴黎圣母院》里那个丑陋的敲钟人伽西莫多。我登上蒙山,体验到的不是孔子的“登东山(蒙山,古时称东山、东蒙)而小鲁”,而是他的“予欲无言”。我除了像傻呆一样大呼小叫,还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人。

城市的文明人在环城河上看见一只白鹭,就失声尖叫: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当地小报更是连篇累牍,毫不吝啬寸字寸金的黄金版面,赞美城市大家庭又添新成员,讴歌城市环境的优化、政府行为的高尚。殊不知,那是一只走失的白鹭,它找不到故乡的水塘,误入泛着黄绿色泡沫的排水沟。其实,很多人都选择生活在这样的排水沟周边,而不会去做一只绿蜻蜓,生活在绿色的蒙山天堂的蒙山。

回到我生活着的城市,我想看一看蒙山的绿蜻蜓。记得刘文波捧着相机,左拍右拍,像个追星的娱记,拍个不休。我去找他,相机里没有了绿蜻蜓。它无声无息地飞走了,就像一阵好风,无影无踪;就像一个梦,拽不到现实之中。一种甜蜜的绝望。

刺枣树

那酸枣是春光秋色日月星辰的馈赠,是一片浓缩的丹霞云霓。亮亮的,红红的,像玛瑙,像珍珠,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像那万仞峭壁的灵魂。

————张庆和《峭壁上那棵酸枣树》

如今的名胜古迹,举目所见,要么是迎客松托举厚重岁月,要么是霓虹灯炫耀现代风情。能把刺枣树作为景点,并且别有寓意地栽培着,这地方恐怕只有韩愈墓了吧。

刺枣树干细枝弱,叶疏花迟,似乎只有“恶溪村”或者“瘴江边”才是它的安身之地。我不住地提醒自己,这是河南孟县,不是天之涯潮之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