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勇气————阅读梅特林克
阳光里蔓生着细而轻的丝绒,我喜欢冬日的午后,喜欢这微凉里的暖意:窗外是凉薄的风,阳光像一些小兽在纸页上干净地行走。在这样的午后,我和阳光相处于同样的安静之中,从平静的文字里收获阅读的幸福,风声像一些善意的提醒,让我不要忽略细微的闪光之物,既沉迷在安静里,又不在别人的文字里塌陷,失却个体的意志。
午后的安静可以找到文字中的呼应。文字犹如植物,它的间架结构就是植物的茎,文字本身携带着的质感和阅读者的创造想象,共同催生文字的繁茂葱茏。这就是安静的力量,持久而专注。经典的作品是安静而又内力充沛的,这是它在时间的土壤里不断生长的原动力。阅读莫里斯·梅特林克,就被这种安静的力量所裹挟着,进入他的神秘王国。
在远离可怕故乡的地方生根
安静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喧哗之前的安静,一如暴风雨来临的前夜,包裹着近于沉闷的死寂和近于鲜活的冲动。一种是喧哗之后的安静,就像风雨过后的植物,清润明净,坦然自若,涌泛着泥土深处的气息。梅特林克应该属于后者。
公元1862年8月29日,梅特林克诞生于比利时根特市一个公证人家庭,他和父亲的期待,仿佛树木的分枝。他的父亲希望他成为一个律师,让他学习法律,循着血脉的方向抵达家族的高度,他却旁逸斜出,在陌生的领域,搭建清凉的树阴。
1886年,他来到巴黎,试图接近文学,创造自己的故乡和历史。被异乡的差异和混杂围困着,他感到周围全是迷雾,一种难言的隐晦与虚无。的确,有时这迷雾只是为了遮盖事物的表象,迷雾使得真相的存在越发神秘和生动。迷雾,是他注视现实的障碍,然后成为他的表现形式。在巴黎的某一天,他翻看《费加罗报》,一篇题为《象征主义宣言》的文章一下子就抓住了梅特林克的眼睛和命运,作者是法国诗人莫雷亚斯。神秘的事物往往隐身于寻常的生活之中,就像上帝隐秘的激情伟大的奇迹内敛在不能移动无法表达的植物上。梅特林克敏锐地抓紧了这神秘之物,强烈地感受着内心的风暴,此时的他,就是一株处于紧张状态和抽搐状态的树,颤动的枝干呈现着他内在的思想冲力和打开通道的惊喜。那一年,他结识了一批法国象征主义文学家,他决意用象征完成对现实的修补。象征主义的种子在他内心的土壤里扎根了,萌动了。但是,梅特林克并不制作文字的声响,让舞台的追光成为一种炫目的排场;或者通过修辞的力量鲜明自己的写作立场,跻身象征主义者的集体合唱,借以遮掩个体的单薄和虚弱。
这是梅特林克的安静。写作者一如植物,深陷于泥土,却在内心强大的支撑下,掘地而食,坚韧地完成拓展自我的可能和极限。梅特林克有足够的耐心和持久的安静,守护着他的种子破土而出。1889年,他发表了第一部诗集《暖房》。“特别要仔细察看天边的云彩风貌!/它们精心掩盖着古老的风狂雨暴。/哦!沼泽地里肯定有一支舰队巨大!/我相信白天鹅已经孵化出黑乌鸦”,事件的表象之下,隐喻着生活的真相。“白天鹅”和“黑乌鸦”本是语义的对立模式,是惯常的象征主义的二元概念,梅特林克则赋予它们新的象征语境和生活意义。困惑事件的闪现和象征主义的内蕴,使他成为象征主义的著名诗人。他接着把象征主义前无古人地嫁接到戏剧创作中,完成了剧本《马莱娜公主》,他早期的剧作表现种种超乎想象、无法解释的离奇事件,表现死亡的无从避免,引起法国评论界的瞩目。1911年,梅特林克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让我们默读关于他的一段授奖辞吧:“赞赏他多方面的文学活动,尤其是他的戏剧作品具有丰富的想象和诗意的幻想等特色,这些作品有时以童话的形式显示出一种深邃的灵感,有时又以一种神妙的手法打动读者,激发他们的想象。”
回望梅特林克一生的轨迹,法国给予他丰厚的滋养。作为异乡,法国三次接纳了他的躯体和灵魂。24岁那年,他在法国遇见象征主义,从那一刻开始,他的“一切心思、一切力量和一切自由的天才全都集中在这个焦点上”(《花的智慧》,1907年)。34岁移居巴黎,和他的妻子乔热特·勒布朗————一个法国女演员,他写她演,过着出戏入戏的日子。87岁,梅特林克病逝于法国的尼斯。可以说,他几次离开比利时,是自觉地改良他土壤的性质和成份,创造个人的情感地理。他知道,一株植物如果不能把自己的种子弹射得更远,就无法成就整个家族的繁盛。所以,他选择在远离可怕故乡的法国,生长着他的枝叶,他的树阴,他的安静。想象他最初离开故乡的动机和勇气,或许在他的散文《花的智慧》中可以发现,他是如何借助植物的生存方式来描述自己的:
任何一粒落到树木或草本植物下的种子,要么死亡,要么注定发芽困难。由此便产生了摆脱桎梏与战胜空间的伟大力量。
寻找先前就有的东西
梅特林克像一株植物,站立在他恒久的安静里,“沉浸在一种意味深长而又温和适度的幸福之中”(伍尔夫《蒙田》)。在梅特林克那里,所谓安静,就是内心深处不被惊扰的幸福,从植物世界的精神秩序里寻找的幸福。在他看来,即使是笨拙而又不走运的植物的花儿,它们也绝不缺少智慧与机敏;而最初出现在我们地球上的花儿,它的面前并没有任何可以效法的模式。他所以这样写,是为了把卑贱的植物置于神祇的位置,发现植物生命对于光明和智慧的追求,让自以为享有特权的人类按照植物的方式思考和生活。
阅读梅特林克《花的智慧》,我觉得,再也没有什么比“寻找先前就有的东西”这九个字,更能清晰梅特林克心灵脚步的了。是寻找先前就有的东西,让梅特林克从悲观主义中挣脱出来,转而探寻生命的奥秘、思想的传递,揭示科学世界和神秘事物隐秘的交集。
在圣经里,植物可以说是众生的血脉,“葡萄树枯干,无花果树衰残。石榴树,棕树,苹果树,连田野一切的树木,也都枯干。众人的喜乐尽都消灭”;“叶子华美,果子甚多,可作众生的食物。田野的走兽卧在荫下,天空的飞鸟宿在枝上。凡有血气的都从这树得食”。梅特林克从一枝草茎、一粒种子、一枚雄蕊入手,试图在事物最细微的部分,寻找造物主的伟大意志,发掘人类所需要的思想资源。寻找先前就有的东西,梅特林克身在喧嚣的人类,心灵的脚步却悄悄地循着来路,走向了安静的植物们。他以这样的方式,显示了他通过观察和理解自然来寻找世界精美秩序的果敢和勇气。
梅特林克总是从身边的植物入手,他一只眼睛看科学世界,一只眼睛看神秘事物,他呈现的是一个遥远的世界,这个世界就在我们身边,却被忽略被漠视,甚至被歪曲。梅特林克喜欢这样开启他的陈述,譬如“我意欲在此陈述的若干事实,都是所有的生物学家们所熟知的”;又如“不过,我们还是回过头来看一些比较简单的机制。你从路边的草丛中随便折取一枝草茎,便会看到一种孜孜不倦、出人意料的小小智慧在起作用”。可以说,梅特林克就像一位饱经世事的老人,在为我们这些处于懵懂状态的孩子讲述着发生在村里的民间传说,给我们带来遥远的神秘感。梅特林克依据的是细致的观察和科学的研究,他是从自然界的发展变化来探求人类社会进步的可能性。
他为我们讲述了一个表面宁静温和顺从、内里却充满着对命运异常激烈而又坚韧的抗争的世界,这个世界作为我们的参照物而存在。植物最大的生存压力,无疑是它从生到死自己都不能移动一步。这宿命般的无声的悲剧,反而酝酿着无穷的智慧和勇气。梅特林克借取植物的智慧来让我们重新审视自己的行为:“植物比我们更清楚,它应当集中精力反对什么,而不是像我们这样分散自己的力量。”他通过观察,发现植物们装备了播撒种子并让种子飞向天空的设置,譬如飞机螺旋桨的槭树翅果、大戟的爆发性弹力器、葫芦科植物木鳖的喷射装置,他目睹着整个植物家族在摧毁狭窄天地、保障自己未来的探索中所做的艰苦卓绝的努力,领悟着每一个个体生命对于终极目的的理解,并由此发出深深的感叹:我们在同种种压迫我们的需要的斗争中,若是能够运用我们花园中的小花所发挥的能量的一半,可以设想,我们的命运将与现在大不一样。梅特林克创造了一个熔铸科学与哲理的神奇世界,是为了表述他对人类社会的委婉批评和思想引导。这是心灵的最高境界的抒情。
同样是植物,在唐诗宋词里,我们透过花花草草的缝隙,找到的是作家的另一个自己,这个“自己”,或许是积极入世者,或许是超然出世者,唯独不是植物本身。梅特林克最大限度地返回到植物的本色,他把四围的喧嚣过滤,把芜杂的烟尘祛除,把事物的巫魅抽掉,借助寻常的植物不断发现不寻常的价值取向和意义所在,在文学、哲学和科学的三维空间里,建构他宏大宽阔的文学殿堂。相对于其他作家,梅特林克是个独立的存在,是他把植物的抒情推向了一个极致,使得植物更加高大和繁茂了。
在莫言的上午
这个上午,是莫言的上午。不止摄像机,一双眼睛,许多双眼睛,都聚焦在他的略显扁平的脸上,他脸上的不易察觉的笑意。
这个上午的表面很是光鲜。迎宾员斜斜地披着红条幅,文学圈疑似惺惺相惜的客气,台风作梅花状,要从大海的风暴上探来它的三两枝,让一些彼此抚慰的人显得有些不自然,不时地拿眼瞥瞥外面。他们的心思在别的事情上,如同我,坐在别人的上午里。
喜鹊在别人的屋檐下筑巢,清风在他物的枝条上伸展。这个上午,我坐在莫言对于故乡的想象里。会议主持人介绍莫言,介绍莫言的主要作品。《蛙》《酒国》《枯河》《丰乳肥臀》《生死疲劳》《红高粱家族》《透明的红萝卜》《白狗秋千架》《天堂蒜薹之歌》,这些名字,这些大地的意象,这些强悍的生命之力的征象,在我眼前一一呈现,它们组成了莫言的故乡,一个辽阔的无边的文学故乡。
上午之外,报刊之上,世界之内,莫言写得一手好文章,说方言俚语,说普通话也打官腔,甚至胡言乱语一不小心就有一句流行全国的名言,为此,他收获了许多国内国际大奖。日本著名作家大江健三郎预言,莫言将是中国诺贝尔文学奖最有实力的候选人。这个上午,这个说话慢声细语的莫言,和那个夸父逐日一般的莫言,那个愿意扒出“被酱油腌透了的心,切碎,放在三个碗里,摆在高粱地里”的莫言,是否同一个人?回到故乡,他说,少说话,吹什么,这小子以前偷过人家的水果。他说着从前的自己:一个农村大男孩,偷了生产队的一个红萝卜,被捉,为了索回那双三十四码的大鞋,能多穿好几年的大鞋,他当着48个村数百名民工的面,向毛主席的画像请罪,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和凄凉感,以及小黑孩超常的感觉,被他写进了中篇小说《透明的胡萝卜》。
这个上午,莫言回到故乡,举办“莫言文学报告会”,在我的直觉里,莫言是回到了童年的场景,或者说,是那个又黑又饿的男孩又回到他的身体里,让他说出他的“高密东北乡”。他的话语细而舒缓,犹如柔丝一般的细雨,并非汪洋恣肆滔滔不绝,亦非暴雨倾注激烈昂扬,节制,柔韧,恰好契合着听者内心世界的凹槽。这样的言说,显示的不是修辞的力量,而是心灵的力量,思想的力量。敞开心灵的聊天,要比文字的砖石构建的文学大厦,更能深入人心,也更能耐人寻味。
这个上午,被莫言无限地放大了。他的话语是对故乡的描绘,也是对故乡的想象和重构。你坐在他的话语的中心,可你无法进入他思维空间的中心,他的小眼睛一忽闪,言语就发生了跳跃,日本北海道札幌市的广场被他施以空手道的功夫,空降到他的“高密东北乡”那里去了,并且大雪飞舞,万众欢呼。一片红高粱在这个上午,红了;一只红萝卜,正抽出它的第一丝嫩绿。
在莫言的上午,我们进入了莫言的叙事现场。这个重感觉轻故事的出了名的作家,这个重感情轻名利的尚未老的老乡,他让这个城市的上午弥散着幽淡的薄荷气息,苦涩的高粱气味,新鲜的泥土清香。这些美好的气息,敞开了我的耳朵和嗅觉,解放着我的感官世界。我在莫言的上午里找到我的现存,一如莫言,他从川端康成的《雪国》那里找到他的“高密东北乡”,自此,他有了一个用他的一生来回望、辨析和描绘的地方。
想起别人的言说,写作是独立和终极的。想起莫言的长篇小说《蛙》,生亦疲劳死亦心酸之后的《蛙》。他的第一部社会问题的长篇,一部在“人类灵魂的实验室”里“抉心自食,欲知本味”的长篇。借助于书信的形式,莫言在打开叙事主人公“蝌蚪”的内心生活时,也找到了一种挖掘表现罪感心理和忏悔意识最为自由灵活的叙事方式,他酣畅淋漓的叙事话语由此指向了作家自身的负罪感,照亮内心的黑暗,反思共和国60年的复杂历史,让他的“高密东北乡”走向更为辽阔的审美空间,而不仅仅是地理和植被意义上的简单移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