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安静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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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安静的勇气(2)

上午渐渐老去,“蝌蚪”也老成“蛙”了,“文学故乡”依旧年轻,它在莫言的叙述里,也在我们的听觉上。上午的底色,善于铺陈渲染。红色的地毯、红色的条幅、红色的证书、红色的高粱、红色的灯光,这宽广的底色,在营造一种氛围,更是在创造一种感觉,让这个上午和我们的内心趋向于同步的丰富。睁了眼睛,竖起耳朵,我进入了莫言的文学故乡,并就“高密东北乡”这一世界文学概念和他进行了交流。就像一个故作痴呆状的娱记,我提出最后一个问题:对于“高密东北乡”,你又持有怎样的价值取向和写作期待?

莫言说,敞开故乡的概念,挪移外乡的经验,发生在中国的、世界的变化都可以在文学故乡里出现,他有野心,让“高密东北乡”成为中国乃至世界的一个缩影,用故乡的独特性创造出世界的共性,让外国读者在他的“高密东北乡”里读到他自己的情感和思想。

一个文学爱好者的高密

声音

高密,也叫凤凰城。它是我生命里的一个高地。

“凤皇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是《诗经》的一个句子。凤鸣朝阳,在我听来,这是诗歌的声音。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声音了。是攘攘尘嚣遮蔽了,还是我的听觉迟钝了。

凤凰宾馆是敞亮的,没有电动门,没有铁栅栏。就这样,呈现在人民大街面前。看上去,整个建筑群更像是一些黄土地上的红高粱,浴着泼洒的阳光。蓬蓬的树影闪过,是一座淡黄的小楼:凤凰阁。我觉得,在这以凤凰命名的地方,一定是大音即即吧。后来,我就是在这样的声音里不能自拔也不求自拔了。

北面主席台上方的横幅,醒目着这次会议的主题:繁荣文学创作座谈会。主席没有露面,我们的文学先繁荣起来。像一只小鸟,飞进一个大林子,我的眼里尽是浓阴和翠绿。刚进门的时候,我看见一位老妈妈。她该是发苍苍视茫茫齿牙动摇的年龄吧,她戴着老花镜,双手捧着一本文学期刊,很安静地坐着,洁白的纸张闪射着文学的光芒。她仿佛从时间的深处降落,眼睛里充盈着漆黑的孤独和明亮的执着。在她那专注的样子里,我看到了自己许多年以后的表情。

“真正的诗人是在歌唱,而不是说话,是站在最高处歌唱”,这是一位作家说过的话。在会议的现场,诗人和歌手是同一个概念,在这里,诗歌像歌曲一样流行。如果徐志摩在这里放歌,我一点儿也不惊讶,就像在单位遇到同事,就像在故乡看见了母亲。我一直在注视一个人。他是一个诗人,一个外表像汉隶内里是小篆的诗人,头发张扬,人却羞涩得很。他对麦克风说,他是写爱情诗的,这几首诗是准备投稿的,下面就念念吧。许多天以后,在端详集体合影的时候,看着他略略鼓起的腮帮,我的耳边一直回荡着这样的声音:“善待生命善待爱情善待文学/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圣职/原来我的爱人一直在这里。”三日绕梁。

氛围,这就是氛围。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表达。我只能像《巴黎圣母院》里那个丑陋的敲钟人伽西莫多那样复制着:“美呀,美!”文友苏小蝉说:“多久没有这种氛围了,就像毕业时候唱毕业歌,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青春。”一个写字也绘画的女子,就坐在我的身边,她身材窈窕,容貌可人,她轻轻的低语,犹如草叶上滚动的露珠,闪着莹白澄澈的光。我的好心情,使我的听觉愈加灵敏了,它像移动手机,无缝漫游着,接收着许多缤纷摇曳的声音。

在高密的日子,我一直被这样的声音激励着。我就是路边一棵卑微的小草吧,倾听着,只是为了呈现这块土地的肥沃与厚实。我想,即使我是一个哑者,也会开口歌唱的。

光线

许多年以前,高密这个名字,在我眼里高大而茂密。看到家乡的红高粱,我就想起了高密。

走在家乡的土地上,“每穗高粱都是一个深红的成熟的面孔”。后面这话的主人是高密作家莫言。“八月深秋,无边无际的高粱红成汪洋的血海。高粱高密辉煌,高粱凄婉可人,高粱爱情激荡”,莫言的小说《红高粱》是那样的沁人心脾,和着黄土地上一种苦涩微甘的成熟气味。

2006年夏天,当一辆肥胖的公共汽车像卸货物一样,把我抛到了高密明亮的大街上,我仿佛跌入了一个巨大的梦境。是的,梦境。人们说,这是一座凤凰城,我真实地在它的纹理间穿行。它的翎羽成五彩,干净地一根一根,在我的身侧,明亮地排列着,光芒四射。它华丽的外表,是不是裹着一个高贵的灵魂。这是我精神的天堂吗?

心里是暖暖的明亮。

凤凰宾馆,就是一块肥沃的高粱地吧。日光直直地下落,没有水泥钢筋的干预,我说了,它是敞亮的,人像风一样自由,在宾馆和大街之间,随意地飘进飘出。夜晚的时候,我们几个人坐在路边的石阶上,颔首或者微倾,高谈或者沉默,话题都是文学。城市是如此的繁华,不夜,我们也各具姿态地亮着。忙活了一春又一夏,就这样,舒适地坐在田间地头上,谈论着自己的耕耘和收获。陈粮新麦,那些播种过的文字,在我们的话语里深入浅出,一如银灰色的高粱穗子,飞扬着清淡的花粉。写了几行字,我凝视着那夜留下的一些照片,夜色朦胧里,我们的笑容始终是明亮的,灿烂的。神出古异,淡不可收。内心的光亮,也是这个时代的一种特质。

山东省作协主席来了,又走了。犹如一阵风,吹过田野,荡漾起辽阔的绿意。他说他和莫言是老朋友,文学需要交流。他说他创作《古船》的时候,是想写一部包含自己全部积累、用尽心力的作品,他完成了。他的话语也是一种照亮。如果照亮我们的,是金币,是汽车的尾灯,总有一天,我们会双目失明的。

进行座谈的时候,我们围成了一个圆,文学的话题就这样传递着,无限可能地延伸着,这种情形,像极了小时候的一种游戏:丢手绢。我们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写作姿势,鲜活的,纯真的。我的发言,谈了我的创作风格的渐变。一棵高粱,它扎根了,生长了,当它所有翠绿的叶子归结为古朴单一的灰色时,捧出的恰恰是饱满的籽粒。高粱晒米,在这里是不是可以这样解释:文章千古事。在这样的语境里,我们是一些些绿色的庄稼,鼓励是雨,贬低也是雨,我们伸展着自己的枝叶,向着可能的高度。就像《红高粱》里的一句描写:

“高粱与人一起等待着时间的花朵结出果实。”

气息

或许是先入为主的缘故,印象中的高密,热情,爽快,淳朴,是一杯地地道道的秋收冬藏的高粱酒。我想,不少看过电影《红高粱》的人,大都会有这样的感受吧。

我是在上午到达高密的。中国北方的小城,阳光总是那么勤快。高楼的琉璃瓦上,浮着一层脆薄的、光洁的气息。眼前是敞亮的人民大街,呈现出一种坦荡而亲和的味道。许多五颜六色的姑娘,从我身边水流一样经过时,空气中漾着一些沁人心脾的馨香,像一瓶佳酿刚刚开启。在这次繁荣文学创作座谈会的现场,当一个女生用她的唇香朗诵诗歌的时候,我看到她绯红的脸颊流溢着阳光的色泽。我静静地凝视着她,就仿佛看到许多年以前,一位女子,她丰姿佚丽,才调超人,一如碧波池里的出水芙蓉,她的倩影亭亭玉立,她的声音珠圆玉润,她寂寞而热烈地开着,是一种久远的绝妙的芳香。

已然是陶醉了。

宾馆的名字极高雅,叫凤凰宾馆,让人想起许多遥远的诗句,古典的沉香。正午的阳光,打在墙壁和玻璃上,毛羽鲜鲜的宾馆像一只神鸟。神鸟,它在天方国的神话里消失,集香木自焚,轻烟一般飞升,幻灭,重生,降临在胶莱平原上,它敛起风声的一刹那,祥瑞的气息在阳光里弥漫着。

我们都是这个城市的过客,我们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吉祥的光芒。当我们在饭桌前围成圆满的形状,光芒聚拢了,如一口火锅,煮热了我们心里的文学。我们深深地知道,在这个“举酒欲饮无管弦”的时代,一个人遇上这样的文学之乡,是一个华丽的梦境。凤凰是离我们最亲近的语言。在一个生动的神话里,我们端坐着,只能以这种举杯的形式,敬奉我们心中的神灵。我们的眼睛目睹了太多的斑驳,眼前却只有这单纯透明的酒香。这种气息纯粹清爽,与广袤的田野敞亮的街道相接着。

我们来自于各自深深的历史,却沉醉在一杯醇香里;我们的心里贮藏了许多复杂的往事,吐出来,却是一些坦荡透明的话语。我们在自己的、别人的文字里醉着。酒水,此时成了最贴心温暖的物质,几杯落下去,脸红了脚轻了飘飘欲仙了。是酒,使我们抓住了摇曳的飘渺的灵感。如果我们的文字弥散着一种芬芳,那一定不仅仅是————墨香。有意思的生活,往往从吃喝开始。有轻松的文字佐酒,我想,身与心没有一处不熨帖了吧。

晚上,我和苏小蝉参加了一个民间的聚会,回来的时候,我依然醉着,有一种不能言说的恍惚。这鲜活的风,可是吹过先秦,又拂了晚清?许多年以前,这样的深夜,同样飘逸的身影,他是晏婴,还是郑玄,或者刘墉?

我行走着,仿佛在时间的深处。是否会遇上一位遥远的故人,他须发飘飘,手握长卷,穿一袭青灰的长衫,于漆黑的孤寂里,迎面走来。

飞鸿雪泥

高密

高密是一个质朴的城市,沉默在胶莱平原上,它是一株平凡的高粱,挺立出一种高度让人一生仰望。

我的家乡与高密共饮一条潍水。河西是“齐鲁酒城”,1915年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荣获金奖的“景芝白乾”光彩照人,风骚独领。河东是“棉花之乡”,明代开始植棉,六百年洁白着高密的天空。一条河流,一边看上去流金淌银,那是景阳的玉液经济的平台;另一边望过去如云似锦,那是棉花的笑脸诗意的空间。

高密默默地端坐着,安分度日,温厚淳朴如田里的庄稼。胶济线上的火车路过时忍不住吼了几声,高密人悠闲地听取着这外地的犬吠,顺手拿起一块咸菜,一板一眼地刻着一些花卉图案;或者站起来,扑灰起稿,手绘年画。这是一种富足的生活,不是富裕所能达到的高度。1984年高密扑灰年画在首都博物馆展出,一张张其他年画所没有的“粉脸”光耀京华,开半印半画木版年画之先河的高密,500年后才在国人面前掀起了它的盖头来。用咸菜作“磕花”,破了一块黑,活了一张画,增了一分色。一个不伦不类的城市给人留下的印象只能是平淡。大俗必大雅,这话拿来定义高密,我觉得很是贴切。

但是,对于高密,只有识货并有底气的人才能担待它的美。不少人知道高密是因为高密作家莫言和它的小说《红高粱》。地灵多人杰,能把“红高粱的意象”开拓得如此博大深厚,可以说是一方土地丰厚了一位作家的底蕴。接着,同名电影《红高粱》引爆了国内域外城市乡村的大小荧屏,一时间夜如白昼,到处是一片红高粱的血海,据说因此风光无限的男导演和女主角闹出了不少绯闻。红高粱是大红大紫了,可高密人依然生活着自己的生活。清早起来,拎只小篮子去菜市场挎回一天的新鲜。垂髫摇着泥老虎摇响了煦暖的阳光,顺河路上的行人,像是踩在了钢琴上。窗花依然灿烂在冬天的人民大街,惹得幼儿哇哇叫着想吃窗纸上的“苹果”。一把剪刀,一张花纸,“中国魔剪”范云英远涉重洋,在东瀛淋漓尽致地展示了高密的聪慧勤朴。窗花并没有因此自命不凡,在高密的心目中,它和咸菜疙瘩一样,都是生活的调味品。

高密的平凡质朴是小视不得的,甚至木讷甚至矮小。有位高密人贵为齐国名相,却是五短的身材,傲慢的楚国人打开大门旁的小门让他进入。他一脸的从容与镇定:出使狗国者,从狗门入,现在我是出使楚国。挺拔的人格之树,生长的尽是尊严和智慧。高密盛产优秀的高粱,这一株就是晏婴,高大的晏婴,还有郑玄还有刘墉。当高密被压迫得忍无可忍时,它选择的不是沉默而是爆发。1898年,高粱们纷纷举起长矛在田野上起义,高密城墙上的每一块青砖都是怒目圆睁的英雄。抗德阻路,高密用自己的身躯筑起了一道红色的长城。高密,是一个看似寻常却必须仰望的城市。

平凡而高大,沉默而果敢,拙朴而聪慧,这,就是高密。

寿光

寿光是一株从根生长起来的开花植物,花瓣舒展为街灯,香气流淌成弥河。

寿光愉悦地生长着,它最肥沃的土壤,见之于《齐民要术》。贾思勰笔下的每一个汉字都是一粒优质的良种,如今目之所及是一些些红雨绿风,红是果实的色泽,绿是庄稼的生命。就像风起于云、树起于山石,辛劳的汗水落地摔成八瓣,蹦跳出一颗晶体的盐。3000多年的历史,足以把冰冷的石头泡软淹咸。所以我觉得,比之于全国其他地方,寿光更有资格称得上国内最大的盐化工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