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着不是树也不是草的日子,寿光懂得如何给平淡的生活多撒一把盐。一个把牡丹作为插图的城市,必定是雍容典雅的。“桃时杏日不争浓,叶帐成阴始放红”,在读了唐人韩琮的这个好句子之后,我清楚了一个城市的品质。那年五月去寿光,天气晴朗得有些晃眼,我赶着自己的影子,忙着去牡丹园寻找玉树临风的感觉,不曾想最美的享受是在晚间。莲花别样红,绽放在头顶。那么,我该是一尾惬意的鱼了,横街竖街游进游出,脚步说着一些莹澈的话语。一棵蔬菜招招手,能吸引一坡的羊群;十棵蔬菜招招手,能吸引满天的白云。一棵蔬菜底下,有一个青翠鲜活的日子;十棵蔬菜底下,就有全国最大的批发市场。青翠、鲜活,是我很喜欢的两个词语。这也许是一个诗人内心最洁净无尘的植物。我突发奇想:何不搞个诗歌批发,空车配货,如果诗歌富含维生素并为大众胃口所容易消化。
盐与蔬菜,最平常的滋味最耐人回味。现在写着寿光,我听得见阳光的敲门声,很醇很香。最近,我的声音常常“漂”在寿光,电话那端是一个网名叫“清音”的女孩。那晚在阴暗潮湿的网络里,突然挤进一缕阳光,长久地照彻我的心灵。于是,我们发电子邮件,互通电话。看当地新闻时,我总忘不了天气预报,看到寿光的明天依然阳光灿烂,我才安然成眠。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城市,我平静地坐在电脑前面,享受着远远拥有的好处。古槐下的蹄印里长出的是鲜嫩的童音,银杏吐出了今年的新意。想你的笑脸是最灿烂的牡丹,秀发半遮半掩,那该是“一朵红云静不飞,含香含态醉春晖”吧。仓圣公园你去过你去过吗,我劝你逛一逛既然你是个诗人,那阔叶如翠翅摇曳,刚刚把我两肩倦意拂落。仓圣公园?传说仓颉在这里灵光四射,造字成山。是吗是吗,那趟寿光我是白去了。
在潍坊平原的西部,在美好事物的中心,寿光自由自在地生长着,它新鲜的绿色一如我长久追随的情人。我知道肤浅如我,并不能为一座城市诠释一些什么,却希望自己的文字如叶子,落在寿光的土地上,一片,一片,又一片。
青州
青州是一个款步而行的颇有姿色的青衣女子,娇媚不见得,是雅。
青州不媚俗。现在写着青州,就觉得脚痒痒的,只有落在那里的青石小路上才觉得塌实。青石小路,想一想都让人心驰神往。在这个钢筋混凝土的时代,不少地方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庄户妇女,一进大超市,就觉得这也好,那也不错,忙着改头换面,结果搞得半土不洋。这种浅,是戴上凤冠披起霞帔也不像皇后的那种浅。
那年夏天,驱车一进青州,扑面而来的感觉就是厚。路旁的槐树气度不凡,骄阳下热情而不夸张,姿态雍容又略略颔首,是出身名门的那种。在我与槐树目光相对的一瞬,我觉得我走进了青州。
车从范公亭中路东面驶入青州宾馆。不,是驶入清幽淡雅的福地洞天。现在的我坐在电脑前面,只觉得它的背景上全是繁密而葱郁的爬山虎。爬得哪儿都是,甚至占领了古城墙。我想,如果把这条路比成一棵树,那么,园林式的宾馆、敞亮的市府大楼就是其上的两个果子。入目乳黄晶莹,入口香气长留,口碑甚佳。那是青州银瓜的品质。博物馆、范公亭、顺河楼则是树的根系。
我说了,青州是一个雍容典雅的名门闺秀,她的后代定会成龙成凤。由道光皇帝诏旨敕建的“昭忠祠”便是明证。博物馆里青州知府李廷扬的书艺,分明是1842年踏在英军胸口的马蹄。刘亮程在他的散文《剩下的事情》里说:“所谓永恒,就是消磨一件事物的时间完了,但这件事物还在。”那些英魂们通过脚下的石子营养着我的根系。走在这样一条时间通道上,明明暗暗着的莫非是沧海桑田的变幻?斑驳光影中解读着西晋的哀怨,人声喧哗里依稀是大明的晴朗。当别的街道浅薄得一览无余直白无味时,这里多的是一种空间精神,一种亲切感和安全感,它远远超过了物质的街道本身。这就是青州的厚度。
去的时候,恰逢范公亭前举行盛夏晚会。青州的胃口挺好的。广场成了一个大拼盘,拼出了各色小吃,戏曲更是一道独具风味的快餐。长长的水袖拂动出万种风情,拂出大地演绎春夏秋冬,拂出历史排列唐宋元明。
青州的风韵,犹如曹衣出水,又如吴带当风。青州的气度,是顺河楼的气度,是李清照的气度。
聊斋书生梦
我去淄博,最想见的是狐女花仙。很显然,这个愿望无法实现。然而,内心藏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动机,使我的这次出行,注定美丽丛生。
最好骑一头瘦驴,最好是夜行。雨,很古风地飘荡着。风把你掠到一处蓬门破庙之后,便失去了踪影。不远处,最好多古墓。雨脚密密还在路上,白杨萧萧尚在沟畔。然而,它们都藏在一盏摇曳的青灯之外。书袋里的黄卷已经濡湿,不湿的是你的朗声吟哦。忽有哀楚之声入耳:“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出自《聊斋志异·连锁篇》)其声细婉,如斑竹之泪。“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你不由自主,你心甘情愿,你走进一个浪漫的鬼狐故事。
眼前的高速公路是不折不扣的现代风情,特快的车速却恰恰适合我驰骋想象。后人习惯于用八个字来定义蒲松龄的一生:读书、教书、著书、科考。许多年过去了,依然有人深深地陷在他的脚印里。我在我教书的单位买了一处不足60平米的单元楼,房款是前年交的,也算有了历史,房子是上个世纪80年代建造的,堪称教工早期宿舍楼的标本。钥匙至今没有接到,想必已经锈迹斑斑了吧。我想象聊斋无异于望梅止渴。在我的心中,“斋”是一个客观的物质存在,是“农场老屋三间,旷无四壁”;“聊”是一种超然忘我的人生态度餐风饮露的精神生活。这么说,我是在赶赴一个200年前的约会吗?没错,是约会。在我此行的终点站,确乎飘逸着一位聊斋仙子。
她在网上的上传头像真好。长发飘飘,形神毕肖地描绘出风的情状,浅浅哀怨锁在眉间,宛若一点落红泊湖面。楼群明亮,“空气新鲜,新鲜得好像第一次知道有空气这种东西”。话是属于当代作家阿城的,说的却是我的真实感受。从网络的虚拟里一脚踏入现实的生动中,我阅读的手指触摸着一些些植物的叶脉,我是在追寻聊斋故事里的花仙吗?是香玉、绛雪,还是葛巾、黄英?花丛中忽然闪出一张美女的俏脸,我分明听见她怯生生地说:“秀才何思之深?眈眈视妾何为?”(出自《聊斋志异·胡四姐篇》)是她!那羞红那笑靥那情魅,至今还在我的眼前缓缓又悠悠地飘着异香。
书生的幸福如此简单而具体。情感不近也不远,中间正好放得下一张茶桌。一壶玫瑰花茶,两个精致的水杯在握。浅斟低啜,她微笑的芳香固执在唇齿之间,不忍离去。木质长棂窗扇,广漆楼梯地板,着一袭旗袍的服务生粲然开放如红莲,茶楼主人收藏的古董字画就在身边,让你不古典也难不风雅更难。端砚诵严泉,焦桐鸣玉佩。茶香氤氲中,慢慢伸展的不只是茶叶,我清晰地感受着遥远的抚摸。请给我一支毛笔,不要狼毫,我只想静静地抒情。既然喧嚣远遁既然尘埃不生,且让我把浮名换成这浅酌低唱。端上来,是两杯新鲜的柳泉啤酒。就把对面的红颜斟成一株金风吹拂下不胜消魂的黄花吧,邀来白居易的琵琶,为我弹唱一首原汁原味的聊斋俚曲。“不敢度曲,恐消君魂耳。”(出自《聊斋志异·绿衣女篇》)对面的女孩笑了,言语宛转滑烈,动耳摇心。
淄博的街道很安静,安静得似乎行人的脚步显得多余。一只狗悄无声息地跑过广场,还好,不是狐狸。几个老人坐在石凳上,成为这个城市的一部分。在餐饮店靠窗的桌上,女孩像是商家打出的广告,一个男人横穿马路时还朝她望了一眼,他红色的T恤让这个夏天尤为燥热。落拓就是落拓,聊斋就是聊斋,柳泉还是柳泉,在静谧的时光里缓慢地行走着,我知道它鲜活不竭的原因。我在写有“蒲松龄故居”的金字匾额前闭了一会眼睛。牵了女孩的手,在狐仙园中游走,我就是清风满袖的落难书生,荆衣布衩,粗茶淡饭,把盏黄昏,吟诗作赋,过着不羡状元不慕富的田园生活,书就是我的整个世界,她就是颜如玉了。从此红袖添香,从此乐不思蜀,从此书生也绅士。
而我终要回去。尽管世俗的喧嚣会淹没我的琅琅书声,但是狭狭空间的梦想更能穿透窒闷的现实。也许我的告别,是为了彻底的回归。喝茶旧时茅店社林边,聊天稻花香里说丰年。杂在农夫野叟中间,那个须发皆白、侧耳倾听的老翁就是我。纸上的《聊斋》巍然挺立,淄博的女孩永远不老。
躯壳寄存在返乡的客车上。乘客很少,空调不开,阳光正嚣张。车上的VCD正播放表现人鬼之恋题材的影片《倩女幽魂》,据说已经拍了三部,主人公名字取自《聊斋》,但是回肠荡气的爱情故事多了一些些调侃和作秀,索性闭了眼睛睡去。一路无梦。
导梦者李在容
就像许多写作者那样,韩国导演李在容是慢慢地将篇幅拉长的。1990年,他与人合拍《生生不息》,片长仅20分钟;之后的《妈妈的夏天》和《城市故事》(1994年拍摄)依旧是短片。1998年,他执导了首部正式长片《情事》。从1994年到1998年,恰好是两届奥运会的时间跨度。可以想见,他内心的情事经历了一番怎样的萌动、挣扎、沉默、爆发。
《情事》,又名《婚外初夜》。后者有着明显的出轨痕迹,似乎是一个专为眼球和票房而命定的片名,就像乡村的乳名,这个片名有些俗气,却也显示着题材上的取向:婚外的性与爱。《情事》的海报是这样的,一位风韵少妇侧着脸,平静而专注,但凌乱的发丝隐现着她内心的纠结,应和着她目光的是一双深邃而异常坚定的眼睛,这是一个大男孩的眼睛;两人左右了画面的构图,背景是模糊混沌的,仿佛纷纷攘攘的尘世被虚化了,独有画面中间的片名“情事”格外清晰。影片叙述的就是这位少妇同自己妹妹的未婚夫发生的一场纯净而沉重的爱情故事。
影片的序幕是机场的特写。黑白的画面,拥挤的出口,成双成对的男女,两个男人的身影,一张女子的俏脸,鱼贯而出的人群渐渐地把机场搬空了,只有她和他,导演尽可能地摄取生活的细节,以便我们能把自己置放在这样的氛围里。他看了她一眼,她也意识到他的存在,从这些细节不难察觉,两个陌生的世界有了对接、碰撞、重合的无限可能。喧嚣的世界如洪水一般退却了,她和他陷入一种静寂的空旷中。他们要走进一个爱情的童话吗?导演的高明在于,他并没有让她和他径直相遇,然后去一个韩国料理,最终抖落出一些情事的爆料。她和他等待的居然是同一个人:地贤。地贤是她的妹妹,又是他的未婚妻。就这样,导演李在容将情事的发生导向两颗燃烧的心,也导向内心的纠结、伦理的冲突、混乱的境遇,使得一场情事既让人无限期待,又充溢着巨大的不安。这样的情事,它是一种毒药,就为了品尝它的甜味而甘愿赴死;还是一种苦茶,涩苦之后是悠悠的醇香?影片拒绝了单一化的表述,从而深入到内心的丰富性和外在的复杂性,以至于我们无法从单一的层面做出自己的评判,无论是伦理道德,还是真挚爱情。这样的影片无疑是有魔力的。
少妇金素贤(李美淑饰),具备一切东方女性的美质,含蓄,端庄,静美,也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丈夫尹俊日是一个很成功的建筑师,用他同事的话说,“他设计的大厦很棒”,儿子十岁,矮小的个子,却担当着班里的中锋,能把篮球很灵巧地投进高高的篮框。素贤洗菜、做饭,把食物们一一放进冰箱的恒温里,以维持它们的常态。素贤沉浸于她家庭主妇的角色里,在每一个琐碎的家庭细节里做出她娴熟的有条不紊的动作。她当然也有自我的生活。素贤从31岁开始,每年都收藏起一块化石,晚上闲暇的时候,她就把七块化石摆来摆去,耐心地享受古板寡淡的生活。化石是素贤平淡婚姻的摹写,它具有形象的描述功能,但素贤的内心不是化石。或许,素贤试图循着这样的纹路,回到化石的从前,那里有清脆的鸟鸣、清新的泥土、清爽的空气。
恒温的冰箱和古旧的化石,它们都是冷静的呆板的,稳定压倒一切,拒绝一切可能的冒险,规定着家庭的内容向和谐安定的方向发展。如果不是宇因出现,素贤就会像鱼缸里的鱼那样,她的思维和行动都受到鱼缸体积和水源高度的控制,她只能在逼仄的空间里呼吸一丝丝微弱的氧气。宇因是什么,供职于某石材公司的他,就是一块原生态的石头,有着质朴的色泽和鲜明的棱角,喜欢打通宵电玩,孩童一般的单纯简单。这样的一块石头,落在素贤沉闷的生活里,激溅起欢快疯狂的水花,也成为她内心的不能承受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