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安静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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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故乡的消息(4)

地是头茬子,决无大蒜韭菜等过冬的菜蔬,也无了声名之累,青菜们可以自由率真地成长。土豆儿就种在菜园最北边的垄上。它们条件稍稍优越一些,土质松软如面包,畦垄阔大如厂房。土豆儿是不以出身高贵而矜持的那种。清明下种,麦收才能食用,100多天的时间,深居土中,土豆儿只为根系的发达,探出的茎叶即使缀一点点小花,也很素淡,不张扬,很像生活中经历的一些些人,他们走在人群中很不起眼,接触日久,才觉得他们别有风度,是人群中的诗人。父亲在土豆儿之间的垄沟里撒一行油菜,种一溜茼蒿,填补着岁月的空白。油菜茼蒿们生长周期短,个把月即可采食,在土豆儿未露头之前,它们先狠狠地风光了一把。油菜叶宽,茼蒿茎长,各有各的优势,叶大的采光好,茎长的吸水性强,无一不是物华天宝。它们或茎或叶,均以碧绿养眼鲜嫩动心。嚼一口油菜叶,满嘴都是新鲜;刚一凑近茼蒿,就是扑鼻的香气沁人心脾。

有些日子,工作很是紧张,生活有些窒闷,我便常去父亲那里,坐在菜园边,透透气。在我眼里,菜不仅仅是菜,而是一群鲜活跃动的精灵。在菜们的眼里,或许我什么也不是,连一只蜜蜂也不是,蜜蜂采蜜还能授粉,我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些啥事。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于是想起浇水,拎了几桶便大汗淋漓。然后坐在地里,双手支在身后,什么也不去想,甚至闭上眼睛,什么也不去看。常常在这时候,父亲走过来,拔一些刚刚露头的草,说一些好好持家的话,说面不够了就去买,自己蒸馒头吃便宜,买面的钱算他的,说你娘的手没劲,肌肉萎缩,别让她干重活。看看时间不早,他便赶我回家。

在菜园边,我很少说话,像一个认真听讲的学生。常常在傍晚,父亲燃一支香烟,陪着我。借助烟头的一亮一闪,我看见,土豆儿的叶子墨绿墨绿的,浓得像化不开的梦;扁豆白色的小花,羞答答地开放成夜里的微光,匍匐在园的四边;豆荚谦卑地生长着,好比一些随笔,从容而闲适。

美好乡村

慌年

一进腊月门,父亲就掰着指头进行过年倒计时了。那神情仿佛是站在地头为扬花的小麦推算收割的日子。

小孩盼年,过年就有压岁钱;老人盼年,过了年就是寿比南山。到了父亲这里,就要慌年了。这不,木柴码了一过道,眼瞅着就要顶破大门楼。灶口熬得眼通红通红的,蒸馍馍煮猪头做豆腐,憋着劲儿要跟太阳赛赛跑。钟表上足了弦,也没父亲的脚步快;父亲的手脚再听使唤,也不如爆竹的花朵开得欢;只要这节日的花一绽放,即刻就果实累累了,累累果实是一张张饱满灿烂的笑脸。

眼瞅着小麦扬花,白面馍馍的香气就直往鼻子里钻;闻见空气中挤满的火药味儿,年味就浓了,年集就热闹了。爆竹市场就在年集的边上,就像一通热情洋溢的开场白,精彩的还在后面呢!大人赶集,手忙脚乱;小孩赶集,游手好闲。大人慌着挑肥拣瘦,专往人多的货摊挤;小孩急着瞧热闹出风头,泥鳅一样钻来钻去。古人造字,形象生动,这么多鸟扑棱扑棱地飞来,这么多鸟唧唧喳喳地啼叫,“集”的含义,一目了然。听见爆竹心慌慌,瞅着年货眼花花,既然过个肥头年,就不怕钱袋子松垮垮。父亲刚把鱼啊肉啊拖回家,猛一拍脑瓜,我刚才怎么就忘了买花椒和八角,没了这佐料,年味可就变得不地道。

腊月二十三祭灶日。花花绿绿摆了祭品,整整齐齐剪了灶马。刚擦着火柴,父亲就催着灶王爷快马加鞭“上天言好事”,吃了柿饼和糕点,嘴巴要甜,“下界保平安”,再有七天来过年,行动要快,实在不行就搭乘载人宇宙飞船。腊月二十四,父亲磨刀霍霍,硬硬心肠,直奔鸡栏。可是手下发软,刀落了地,鸡满院乱窜,淋漓的血刺眼呢!全家人不忍正眼看,鸡也懂事,忽然一歪头便倒了地。父亲喃喃道:这样杀的鸡,煮出来味道才香。没了鸡叫,父亲反倒一夜没睡着。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坟地,和爷爷汇报一年的劳动表现。

春节没有脚,来得却比网速还快。年三十这天,一眨眼,家家门上贴了春联,红红的,就像秋后的高粱晒米,向太阳炫耀着自己的果实。年三十过大年,包饺子庆团圆,一夜连双岁,睡了一觉,其实就是打了个盹儿,人人都长了一岁。一抬头,小孩长得比秋天的玉米秸还高,老人活得比村头的老槐树还老。

拜年赶个早,后脚追前脚,进门先下跪,磕了财神磕长辈。大年初一忙完这些,父亲又坐立不安了:过了一年,也不知坡里的麦子长成啥样了,我去看看吧。

月亮在天上

祖母走了,月亮便圆了。

中秋节这天,父亲特意用三斤小麦换了一斤月饼。饭桌摆在敞亮的天井里,月饼放在圆圆的盘子里。

月亮,是一颗硕大的泪珠,挂在天上。

祖母走了,家里一下子变得冷清起来,好象突然少了很多人,空空荡荡的。我父亲不满周岁的时候,爷爷病故了。祖母就颠着小脚颤颤巍巍地围着锅台转,也跑到地里捆捆麦个拔拔杂草。哪里都是她忙碌的身影,就像皎洁的月光,一声不响的,天井里明明亮亮的,菜园的扁豆架下也有细细碎碎的花影,如一些些银币。

月饼是完整的,犹如一个梦。父亲收拾了桌子,横一下竖一刀,把月饼均匀地分成四份,说;“你祖母不舍得吃,把她的那份留给大家了。”我,咽下去的却只有泪水。

上小学时,课间有同学从书包里掏出一块月饼,炫耀,他很夸张地咬了一口,然后就听到了冰糖咬碎的声音,脆生生的。放了学,我拽着父亲的衣角要。父亲瞪了我一眼,吓得我缩回了手。

祖母开始张罗起来。馅子是瓜干面,用油拌了,掺上红糖,把面团揉搓得绵软软的,再塞上几块硕大的冰糖,让人眼瞅着直流口水。面,是白白的小麦粉。做好的月饼馅包在白面里,就像冬天的大白菜呵护着内心的甜蜜。月饼“卡子”是我跑到邻居家借来的。那天我格外勤快。大把大把地从草垛上撕着麦穰,小跑着抱回灶屋,在天井里撒了一溜,金黄金黄的,是秋天的阳光。

那年中秋真好。咬一口祖母做的月饼,看一眼天上圆圆的月亮,口里心里是蜜一样的甜。月亮也是香酥酥甜腻腻的吗?

祖母走了,一只小鸟从此失去了一片浓密的树阴。以前犯了错误,我总是把祖母请出来,遮挡着父亲严厉的目光。

生前,祖母信佛,闲着的时候,口里就念念有词。她说,她已经念了几十包袱,用包袱把佛经包好,人死了就可以带到天上去。

祖母在天上看着我呢。

她总是省下自己的那份月饼,塞给我:你吃吧,你吃了长劲呢!

我低下头,啃手里的月饼,像咬着一句誓言。长大,有时就在一夜之间。

抬起头,天上的月亮真圆,那是祖母的笑脸。

柳细风清

感觉春天是一个地方,是因为那个郊区的村庄。相对于乡村,似乎城市里只有夏天一个季节,马路漫长的明亮,使人内心怅惘。乡村把阳光置换成绿阴,城市则把它倾倒在大街上,任其大面积地泛滥。

那些日子,我几乎每天都经由这样的道路,赶往大城埠村,有时骑着摩托车,绕一个大圈,家的半径扩大了。我发现,很多事物在和我一起赶路。譬如,一只鸟从远处飞来,它的翅膀驮着辽阔的湛蓝,在一棵柳树上消失,像一个突如其来的念想,消失在内心的寂静里。譬如,路边的一棵荠菜,朴素草茎混迹于黄土,青翠的心事深藏不露,下了一场雨,它擎着小伞,离我越来越近,新鲜的笑容一闪而过。还有风,开始它只是试探着轻轻走动,风过无痕,一点也不粘着,慢慢地,它长成一个顽皮、好动的孩童,从树底下拽出一爿阴凉,跑到田野里,翻出大片的嫩绿,不用刻意细嗅,空气里自有青涩的气息,清爽的气息。春天是一个繁华集市,花鸟草虫,黄绿青蓝,都赶趟儿涌来,拥挤却异常的安静。它最大的声响来自天上。鸟在飞翔中鸣叫。雨点落在瓦片上的声音,醇厚,绵长,这样的声音反而让人安静下来,不再做奔波之想,一如沉入湖底的石头,想象着若干年以后,成为矿藏的模样。

路上,遇见熟人,我说回家呢。妻在大城埠村租赁了两间30平米的小南屋。那两年,她很是在意别处的生活,让自己的身影蜻蜓似的翩翩在中医院和人民医院的楼群之间。节省下来的40里脚力,她用于晚上去党校学习微机。2003年春天,我也不再赶往一个人的牢房,而是趋向广阔的田野。这样的路线,使我每天都体验着从冬日赶往春天的近乎晕眩的喜悦。父亲是一个很擅长渲染气氛的人。他喝茶的声音很夸张,我想他的嘴唇一定顺着碗沿画了一个很长的弧线,许多喜悦被他拉长了:母亲属鸡,我也属鸡;他属龙,小雨也属龙。他的喜悦让我的听觉产生了通感:异乡拉近成故乡,他的话语犹如夜晚的灯火,聚拢了温馨的家居气氛。

我们一家五口仿佛被隔离了许多年,终于在那处租赁的民房里凑成了一幅天伦之乐的画面。父亲来自县城东南60里以外的老家,家里还种着地,他坐车回老家,就是往地里赶。母亲、妻子、小雨从县城西去40里的一所乡镇医院完成了战略性转移:小雨走到哪里,全家人的照顾和疼爱就出现在哪里,小雨就生活在我们一伸手就能抓住的地方。颇有意味的是,小雨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我们需要尝试着让她慢慢地从我们的生活中剥离出去。还是父亲有办法,他从一本幼儿读物上发现了一首儿歌,能够激发小雨对学校的向往。这首儿歌成了我家的主打歌,只要有空,谁都会和小雨对唱两遍。小雨背着小书包,屁股一颠一颠地和我对唱。我拍着手,歪着头,满脸稚气地问:“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我要上学校,天天不迟到!”声音像雀鸟一样飞来飞去,它的轻快让租赁的30平米成为一棵春天的树,日益浓密的树叶和绿阴,使我觉得整个春天都是我们的家。一只小鸟,从这棵树飞向另一棵,飞向葱茏的一片,也是成长的必然。

小雨只是半托,家里一下子就变得空荡荡的,好像少了很多人。母亲拿根铁钩子,拨弄着越拨越不旺的炭炉。在简易折叠床上躺不住的父亲,嫌空气太沉闷,看起了VCD,不是吕剧《借年》,不是小品赵本山,是小雨最爱看的《猫和老鼠》。“隔代亲,亲煞人”。突然被打乱生活秩序的两位老人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越老头脑越简单,老成了两个孩子。小雨中午放学回家,所有的空气都被激活了,甚至有一些气体跑到炭炉里,捧出一簇簇红色的火苗。小雨让她的爷爷扮成学生,教着他说:“快说呀,快说你放学了。”父亲说了。小雨就一蹦一跳地喊:“我来接你了,我给你拿着书包。”如此简单的游戏,让逼仄的30平米成为全家联欢的舞台。这舞台对我的最大意义是,让我在回忆和眺望之间,确证着既有的幸福,如春草萋萋,绿在当下,不招摇,却也坦然自若。

很多事物,经过时间和情感的洗刷之后,呈现出它的洁净和晴朗。

是一场雨。晓看红湿处,花瓣温润瓷实,浮着一层脆薄的清洁的光,像蝉翼一样微微颤动。柳条从容地低垂着,彼此之间不纠缠,不粘着,不相欠,一派柳细风清,令人内心通透,了无杂尘。

浓荫掩隐

夏日小院

黄土路,纤细,淡定,植物叶脉一般,隐在了大片的绿色里。夏日,沿一溜阴凉走回去,就像是从喧嚣的现实回到静谧的内心。院落很大,空地也多,白杨树异常挺秀,看久了,眼睛会微微发疼。蚂蚱们在野草里沉着地恋爱,繁殖,也经常来宿舍串门,我一出现,就被认定是它们的亲戚。很多空地被开垦成菜园,大家一起挑水浇菜,拔草施肥,公共生活如同在讲台上的授课,明朗,透亮,通俗。

一排排砖瓦房,独门独院,过往的读书声凝固成砖石,自有一种端庄宁静的氛围。学校给的两间宿舍,切分四个单元,西墙一块黑板贯穿着客厅和偏房,走来走去,感觉是在课文的某些情节里,淡出淡入。满院子寻来碎砖头,铺就一条甬路,从大门口到屋门,梦乡的入口平坦,干净。小院很大,总不能荒着吧,就用来种菜。种的最多的是黄瓜和扁豆,架条就地取材,是修剪来的杨树枝。厨房北面,种了两墩丝瓜,它们沿一根细细的铁丝,攀援,到了屋顶肆意伸展,仿佛一溪绿色,流成无边的田野。在厨房里炒菜做饭,绿意是袅袅蒸腾的香气,或者,香气是天上降临的绿意。吃不完的丝瓜,任由它们在阳光下由绿转黄,直至呈现质朴沉定的灰黑,取下来,听得见种子轻敲瓜皮的脆响。些许种子留给来年春天;丝状的瓜瓤柔韧,细腻,丝丝相连,些微粗糙的手感,天作的一套清洗餐具的用品。在厨房和东院墙之间,搭了一个瓜棚,爬丝瓜、冬瓜、葫芦、吊瓠子,也爬扁豆和青虫。进了门口,破旧的小院流红涌翠,镶金嵌玉,自有一种阔大温润的气场。有一年秋天,叶子枯萎,衬托着一个硕大滚圆的冬瓜,活像老家的石碾,在厨房上碾春为秋,却不发出一丝声息。那景象留在心里,让人始终持有对自然和细节的敏感度,以及蓬蓬勃勃的兴趣。

小院里的菜蔬,确证着自我的感知。通过一朵扁豆花洁白的呼吸,内心收获微小的幸福。黄瓜顶着娇弱的花,花的黄,宝石一样熠熠闪光。花谢,瓜熟,自然的秩序这样明朗,这样一目了然,让人明确时间的期限所在,心里不自觉地安放了一个郑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