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条裙子的励志版本
1449000000011

第11章 只能送你一点糖 (1)

电视上,正播放一个访谈节目。一位有钱人给一个女孩负担了部分上大学的学费,有钱人向主持人描述着女孩家穷困的状况。女孩低着头,一副很难为情的样子。在场的观众都不希望有钱人再说下去。最后,女孩轻轻地说,我家在我们村里也不算最穷的。

这样的节目我是不愿意看到的。有钱人的善举是令人称道。可是对于那些受助者呢?是不是要对着镜头和在场的观众,做出一副热泪盈眶、感恩戴德的样子?描述受助者如何穷困,能够凸显善举的价值,可是,就在这样的描述中,受助者最后的尊严也一点点地被剥夺。世界上有多少穷困的人,愿意把自己的穷困拿来向大众展览?他们大都自尊地选择了掩盖。有钱人有权利选择是否帮助一个人,但没有权利于帮助之外在受助者身上攫取更多的东西。我由此想起童年的一段往事。

那时,我们家刚刚搬到一个新地方。一天,来了位大婶。手里端着一只碗,碗里放了只勺子。她告诉母亲,自己的男人常年生病在床,吃不起西药,每天只好喝偏方调制的中药。那是种奇苦的药,苦味能让人的舌根变得僵硬。她不停地啧啧着嘴,描述着那种奇异的苦味。

大婶起身要走了。母亲拦住了她,声音低低地说,其实我们家也不富裕,一家六口靠一点微薄的工资吃饭,不过前几天碰巧买了一些糖,没有其他像样的可送,我只能送给你一点糖了。那年代,糖在乡村是稀罕物。母亲拿起大婶手中的碗,用勺子挖了半碗糖递给她。最后,母亲看中了大婶手指上的顶针,提出借过来用三天。大婶听说母亲要借顶针,显得非常高兴。其实,像这样的顶针,母亲有三只。

母亲这样做的用意,是为了制造平等。当教师的母亲说,处在穷困中的人,心理比一般人更敏感、更自尊。帮助人,不应声张,需要平等的心态和氛围。如果居高临下,别人就好像在接受你的施舍,心中必然怀着屈辱。受助者更需要的是平等。

有钱人的尊严只是一种摆设。而受助者的尊严则是抵御风寒的心灵外衣。他们要靠它来抵御生活带给他们的种种匮乏、不平、委屈、乃至悲伤。它给受助者心灵保持适当的温度,孕育图强的动力,争抗的勇气。你可以伸出一双手去温暖另一双手,但不可以用这双手去剥开他人心灵的外衣,拿受助者的贫困作展览。

童年我没有玩具,只能在地上捉蚂蚁。把小蚂蚁捉起来,放在一个空空的火柴盒里。等捉到一盒就在空地上把它们全倒出来,玩上一阵子,玩腻了,再一个个把它们掐死。地上蚂蚁的尸体像撒了一层黑芝麻。

这种游戏玩了又玩,可是,有一次我母亲走过来说,再小的蚂蚁也是一条命哪!能不伤害则不伤害。因为没有玩具,我对母亲不满,而且那时也学会了狡辩,那您每天吃的蔬菜不也有生命吗?

母亲思忖了一下说,那是迫不得已!孩子,我要告诉你,别跟我狡辩,这世上少一分歹心就会多一条生命。这时,旷地上刮过一阵风,风走了,蚂蚁也无影无踪。

我高兴了,对母亲说,您看,风把蚂蚁带走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我母亲摇摇头,生命不是一阵风,走了还会回来。说得我直想哭。

母亲对我的教育,喜欢把善的劝诫寓于带有因果报应的小故事中。夜里,油灯下,又浮起一则寓言:一个人在溪边行走,忽然看见溪流中漂着一片树叶,树叶上一只小蚂蚁紧紧抱着叶柄,那副求生的模样忽然间让这人心中有了一丝感念,于是,他追随溪流数里,赶上了流水中的那片树叶。

故事本来就可以这样结束,可是这人偏偏一次在江上乘船遇上了暴雨。桅倾楫摧,一船人沉陷江底,眼看这人也将葬身鱼腹,忽然江面滚过一只巨大的黑球,黑球托起这人将他安全地送到岸堤,这人得救了,回头看时,看见了一只似曾相识的小蚂蚁和它的伙伴。

“小蚂蚁能够救人,那以后就让它给我当救生圈好了!”我母亲笑了,救人的不是小蚂蚁,而是人心中的善。

我家门前的山梁上,总有柔柔的风吹来吹去。从此,一只小蚂蚁迷途了,我会想着它妈妈等待它的焦灼,蝴蝶与蒲公英飞了,我又担心芒刺和荆棘会不会让它受伤,昨天的灰兔今天还会来吗,在归途中有没有遇到危险,今天的鹧鸪明天会飞往哪里一种对生命的感念忽然来到心间,天地悠悠,在风中,一只手再也托不起微不足道的小生命的沉重。

直到今天,我仍然想,一个人未必都会像故事中的那人去乘船,乘船也未必会遇到事故,危急时刻也可能等不到小蚂蚁的救助。可是,生命无论怎样的渺小卑微,都会有爱恨悲欢,甚至懂得感恩。就我们人类自己来说,有善在心中,拯救了别人,也等于拯救自己。

早晨,老婆坐在餐桌边吃早餐,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她说,你可记得我们家原来那张餐桌?拉到旧货市场,起码要卖八百元。

一年前,我们家换了新房。旧房子租了出去,在租房这件事上,我们做了很大让步。租房的是一对进程打工夫妇,带着孩子,看样子条件很拮据。谈房租时,我说,你们就看着给吧,多少无所谓。餐桌底下,我的脚趾差点被老婆踩成骨折。老婆也是个好人,但她的意思是,吃亏要是吃在明处,否则,别人把你当孬子。

现在,老婆说,当时的合同上没有注明提供家具,餐桌可以拖回来卖了,资源不能闲置啊!

中午,我就去了原来的房子。那户人家正在吃饭。餐桌上一碟萝卜,一碟白菜,还有一盆西红柿蛋汤。孩子很贪婪,把勺子里的汤喝出很大的响声。餐桌上的热气一圈圈环绕,升腾。最基本的物质条件,可是我能感受到,幸福就想接力棒,在这一家人的眼神中传递。

女人吃完了,习惯性地拿起抹布擦桌子,餐桌被擦得很光。她边擦边说,你们都是好人,留这么好的餐桌给我们用,你瞧,多好的桌子,大理石的桌面,柚木的料,还有四个抽屉

我想了想,话真的说不出口。我不能让他们拆下一桌的饭菜,把桌子拖走。一家人的目光小心翼翼,或许是他们觉察到我不怀好意地盯了餐桌很久。我只好起身告辞,我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来看看。

或许换个时间更恰当一些。几天后的一天傍晚,估计晚饭吃过了,我觉得这是时机。

敲开门。餐桌上放置了一盏台灯,昏黄的光,勉强推开夜色。这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边,孩子咬着铅笔上的橡皮头,在做作业。女人就着灯光织毛衣。男人伸出骨节粗大的手,抽一只劣质香烟。他温情地看着妻儿。作为一个男人,我能读懂另一个男人的眼神:一种欣慰和满足,也是一种呵护。

女人示意我看抽屉,我看见了一条浅浅的划痕。她表示歉意,说,龟儿子用小刀划的,我心痛得一个晚上没睡觉,我把他痛打一顿,这龟儿子哭了一个下午。

我听了心酸。摸着孩子的头,我告诉女主人,就让他用小刀划吧,这是孩子的天性。同时,我想我得赶紧走,我担心一个眼神、一句话,会给他们的心里留下划痕。回家我发出警告,动什么,别动那张餐桌,原因我不想解释。我忽然间强硬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