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条裙子的励志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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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只能送你一点糖 (2)

一张过时的餐桌,把它拖回来,只能在旧货市场为它找出路。而留在那里,就成了那家人的圣物。一天三次的幸福感,这家人都将在餐桌边体验。劳动之余,疲惫之余,餐桌召集他们围拢在一起,吃饭,做作业,织毛衣,说话,用眼神交流,短暂的快乐,片刻的愉悦,是他们辛劳之后应得的收获。动一下餐桌,或许,他们心里最后那点平衡会被撬动。

到了黄昏,一个中年汉子会如约而至,来我居住的这个单元楼道前的空地卖甜酒。“甜酒哎!”他的叫卖声有些羞怯。

冬天风大,听了他的叫卖声,我心里总隐隐地有些难过。办事迟归时,遇见他,就招呼他,进来坐坐,喝杯茶!有时,他低着头,跟我进来了;有时,他摆摆手,声音低低地说,酒还没卖掉一半呢!

这次,他扬起脸,主动跟我打招呼。好像有话要跟我说,但又吞吞吐吐。我说,有话您就直说!他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只是我催了半天,他才肯说出来。原来,他是想让我告诉我儿子,别学他的叫卖声。

我有些诧异。

回家把事情一说,儿子点着头走开了。老婆不乐意了,这人也真是!小孩子学学,是觉得好玩,又没有恶意,他还竟然把它当回事!

老婆明显不快,你说说看,他在我家卫生间前摆摊,为了让他夜晚能看清秤,我一直把卫生间的灯开着,等他走了才关,我开的还不是灯,而是浴霸,八百瓦的浴霸啊,一个月费了多少电啊?我老婆觉得憋屈,她这人,人不坏,但把面子看得很重要。你看她用了那么多的电,却没人领情;不想别人心存感激,至少不应该换来不情之请。

“做人要大度一点嘛。”“大度!大度!别人把你当肉头!”

这是一种微妙的尴尬,难怪我老婆委屈。我回过神来,心中也有点不自在。

试图去理解他,终究还是不能理解。一个孩子,跟他学学叫卖声,这样的小事,怎么就不能宽容待之一笑了之?

夜里,脑子里突然蹦出多年前看过的一幅漫画。画面上,一个孩子用一根竹竿骚扰池塘边的青蛙,旁边有一行文字:对于孩子来说,这仅仅是一场游戏,对于青蛙来说,则是一种伤害。

卖甜酒的汉子,或许生性腼腆;或许刚刚下岗,本身就觉得委屈;或许他的生意不好,情绪不佳;或许他心中本身就有许多心烦意乱的事;或许,他把这看成是嘲笑和戏弄;或许,

人心两隔,我们的猜测,不可能像探测器一样,访遍他人内心的每个角落。因为寻访不到,所以造成理解的隔膜。理解的盲区,正是我们对他人抚摸不到的痛。更值得小心翼翼地呵护。

在一个瓜摊旁边,一个男人对着瓜农大声地吆喝,用斥责的口吻。怪瓜农动作慢了,又嫌秤称得不好,接着又说装瓜的塑料袋不结实。高高在上,颐指气使。总之,是要把“上帝”的优越感发挥到极致。因为他消费了瓜农价值四块五毛钱的西瓜。我在旁边想,如果他消费的是四百五十元或者四千五百元,说不准要骑到瓜农头上去,才会心理平衡。

那张脸,集中了太多的鄙夷和不屑。他意识不到,自己这张修饰得还算精美的脸在我眼里有多难看。

这样的人,我见得很多。有事没事,都会向那些底层的人们张牙舞爪,表达优越感。譬如,见了下属,他们会习惯性地皱起眉头,声音也提高了八度,周围的人善意地去揣测:“他就是这样的人,就这个性。”不料,一转背,见了上司,他已经笑得花枝乱颤。这类人的面部表情在一个水平线上反复,向上看,柔情万种,向下看,冷若冰霜。

帕斯卡尔将人定义为:“无穷小和无穷大之间的一个中项。”借此,可不可以把面部的表情定义为:“最丑和最美之间的一个中项。”并且是可以选择的中项。蒙田在《论相貌》一文中提到古雅典艺妓佛里内,美貌并不是她的过错,美貌换来的巨资,被她用于重建被马其顿王亚历山大摧毁了的底比斯城;苏格拉底有一张丑陋的脸,表情却难掩超然的贵族气质。

认识一个人从他的脸开始。一张脸是一个人最贴切的“身份证”。我所住居的城市在一个风景区内。经常看见形形色色的外国人,外国人虽然高矮胖瘦,长得五花八门。但是,表情都比较单一,就是单纯、快乐、阳光的那种。一位过路的外国老头跟一位被抱在怀里的婴儿逗笑,他的表情跟那婴儿的表情也差不多。

而中国人则不然,无须身份认证,只要看那张脸,就能辨别他是平民还是官员。进而从官员这个类别里又可以分出股长、科长、局长乃至更高。完全能够从那张脸上判断此人是贫穷还是富有,是草根还是权贵。掌握这种识辨的方法,无须复杂的逻辑思维。因为那些富贵阶层,都很愿意把那点幸福感、优越感、富足感和权威感,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五官上的美与丑,只会在一瞬间反应到他人的印象中,其实并不重要。尽管雨果有意丑化,我们仍然热爱《巴黎圣母院》中的加西莫多,而忽略其五官搭配的严重错位。需要关注的是,附着于自然五官之上的表情。那表情,是一个人对人和事态度的标签。种种复杂的反应,正好是心理活动外化的只鳞片羽。

美丑只是五官的属性,而表情则是心灵的证据。

雨夜的玻璃后面,我坐在咖啡厅里,落地的窗户正对着五光十色的街景。独坐,让我想起了作家史铁生的一句话:睁开白天的眼睛,看很多人很多事都可憎恶;睁开夜的眼睛,其实人人都在苦弱中挣扎,惟当互爱。

我睁开夜的眼睛。一对情侣朝着这边走来。咖啡厅前一片漆黑,这儿的一盏路灯一直是灭的,一颗树的浓荫是很好的掩护,而树下的一名乞丐却是障碍,男青年拾起乞丐的破碗,扔出了很远,乞丐追随破碗而去,两个人于是做着亲昵的动作。乞丐在细雨中逡巡,不敢靠近。

爱,可以博大,也可能狭隘,当一种爱去践踏另一种爱,这种爱,因为自私,已不再美好,而是变得苍白和猥亵。

一辆摩托车和自行车相撞,骑摩托车的高大强壮,骑自行车的矮小瘦弱。两个人下了车,面对面站着,好像在理论,接着挥舞起手臂。最后,大个子的摩托车手一掌击翻了骑自行车的小个子,摩托车吼叫着,放出浓重的尾气扬长而去。小个子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推着自行车走了。

恃强凌弱是动物法则,当它移植到人与人的对抗过程,让一些人变得那样面目可憎。人们常常把“体谅”和“宽容”挂在口头,却不知道,硝烟稍起,愤怒的心,首先就把它们遗忘。

对面店铺前的窨井盖已经被盗很久了。突然,一位老人掉了下去,上半个身子还露在外面。来来往往的人,先是大吃一惊,继而装着没看见,走开了。老人被人救起来,行人才纷纷围了上来,连那些刚才看见了、已经走远的人们,都回过头。一群群人围上去,像线圈越绕越大。

都市的人们,好奇心总是大于同情心。想着赶路,想着避免麻烦,忽略了身边本可以为自己累积的小小的善。我们习惯于为自己一点芝麻大的委屈愤愤不平,何曾想到身边的苦难是怎样的水深火热。

路灯灭了,时间已转过身去。新的一天又将重新开始。我知道这个雨夜的故事,明天还会继续上演。只是玻璃背后会换上另外一双眼睛,故事的主角也会换上另外一群人,一切都将变化又好像静止不动。

有人说,现代人的生活,是跑步机上的奔跑。有方向,却没有目标;一往无前,也一往无后;永远运动,也永远静止。我只能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