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条裙子的励志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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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冒犯之美 (2)

我还能忆起去年冬天的情景。每次去看望母亲,她都会整上一桌子山珍海味。她静静地坐在桌边,希望能看到儿子昔日狼吞虎咽的样子。可是,我现在的食量不能让母亲满意。母亲念叨着,写书那么费脑筋,吃这点怎么成啊?后来再去母亲家,就发现阳台上放了几口大缸。缸里是为我制作的泡菜。我边吃边赞美泡菜,努力做出狼吞虎咽的样子。

母亲终于满意了。每次她用一只很大的玻璃瓶装好泡菜让我带回来。坐在车上,我把泡菜放在掌心,想象着白发的母亲,是怎样快乐地在几口大缸之间穿梭忙碌。在那个寒冷的季节,我还注意到一个细节,每次,装泡菜的玻璃瓶都用一块毛巾包好,外面再套上网兜,让我的手掌时时感到温暖。车子载着我离家几百里。我在外漂泊,我已经不是一个孩子。可是在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就像手中的泡菜,仍然住在母亲的掌心。

天空是一片灰蒙蒙的苍茫,鸟儿去了岑寂的北方。火烧云沉到山那一边,山岗上,风一阵冷过一阵,蒿草在风中萧瑟。目光越过一道道山梁,一个人的影子就会在昏暗中挟裹着晚风,逐渐清晰。我和妹妹在等待父亲,和父亲手中的鱼。

胖头鱼,头重尾轻,一种乡村廉价的鱼,很适合我父亲的购买能力。父亲微薄的工资,要养活一家六口。所以很少笑,只在递给我们拴鱼的草索时嘿嘿几声,在夜色中,牙齿很白,这是他留给我最深的印象。

我飞跑着,把鱼交给母亲。妹妹在身后摇摇晃晃地追赶。母亲接过鱼,刮鳞、剔腮、破肚,整条的鱼分成小块。菜籽油的香味混合着松枝腾起的浓烟弥散开来时,厨房成了温暖的心脏,召集一家人围拢到一起。催促着母亲往炉膛添柴。火舌从灶口舔出来,母亲的影子贴上后墙,忽大忽小,斑驳摇曳。罡风缠绕窗棂发出呜咽的叫声,屋里的温度升起来,热量向着寒冷四散突围。

锅中的水,沸腾起来了。咕噜咕噜,鱼开始在水中歌唱,由一个声部转入另一个声部。这是世间最美的音乐,传递口福的消息。大姐在这时也不忘记做弟妹们的表率,装模作样地伏在灶台做作业;二姐的眼睛随着腾起的蒸汽升高,用桃木梳梳她又黑又粗的长辫;妹妹和我,绕着灶台打架,虚张声势,有别于平日里泄愤的争斗,而是在幸福的预感中,矫揉造作,故作娇嗔。黝黑、冷峻的脸上露出慈爱和笑容,父亲还在沉默独坐,而他内心必然掠过一阵阵瞬间的喜悦,眼前的景象是他的成就。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母亲撮起嘴,吹锅盖上的蒸汽。揭开锅盖,如同揭开一个谜底。鱼怎么样了?母亲撒下大把翠绿的葱丝,鲜红的辣椒。锅盖合上时,她用毛巾环绕地盖住锅与盖的缝隙,让蒸汽闷在锅里,鱼骨就渗出骨髓和异香。

母亲只用鱼汤淘饭。她拨开贪婪的交叉着的筷子,挑出一块大而少刺的鱼肉,放在一只小碗中。

推开那间草屋的门。温暖的鱼让瞎佬爷爷的冰冷的小屋同样获得了温度。老人边吃边有泪水涌出,他说辣椒太辣,不知道是不是太辣的缘故?同样是一个冬夜,这位孤寡老人孤单地走了。临终前,他告诉在场的人,他庆幸最后的时刻是在这个冬夜,因为他吃到了我母亲送给他的鱼。他用手摸着胸口,说,这里很暖!

温暖只会在寒冷中感知,冬夜是我人生最初的一门课程,严寒来袭时,需要相互取暖,并且不让一个人孤单。

另一个冬天,黄昏我们不再去那个山岗张望。我父亲在这年的秋天去世。妹妹的黄发已经扎成了小辫,我们渐渐长大成人。

最热的天,我就去外婆家。燠热中,最爱听外婆那一声,“伢喝,好凉的绿豆汤!”

沿石板路而上,渐渐就能见到楞楞青瓦,那是外婆家沉在坳中的屋顶。外婆家门前有一棵槐树,活了五百年,抱拢需要三、五人。外婆就站在树下望我。

外婆身材高大,三寸金莲,白发闪耀着慈爱。她右手戴一只碧绿的玉镯,用青花瓷的小碗,端给我绿豆汤时,玉镯与方桌相碰,发出一种细微的声响。这声响是一种刺激,一种清凉的提示,此刻,槐树底下穿堂而来的风、绿豆汤、外婆和她腕上碧绿的玉镯,都构成了惬意的一部分,暑意尽去,舒爽的感觉沁入心脾,让人神形松散,直至骨软筋酥。

绿豆汤做法不一。我外婆爱取一只瓦罐,装绿豆,水,砂糖,封上口,塞进灶垅。烧一顿饭,取出瓦罐,绿豆已在罐中心花怒放。膨胀的内心撑开表皮,浓稠的汤,翡翠绿的汁,宛若碧玉,稍一搅拌,山水画的图案浮上表层的水。

热气袅娜升腾,我双目贪婪,外婆微笑,吹一吹热气,舀一小勺递给我,然后就用木盆盖抵挡我得寸进尺的欲望。她总是耐心地说,我伢记住,想吃到最好的东西,就得有最好的耐心。她是指一个过程,将绿豆汤“冰镇”的过程。远离冰箱的年代,这是一种最好的方法——将绿豆汤放置到井水中冰镇。

庭院中间,有一口井,不知道它已存在多少年,但见井绳黝黑而古老。井壁堆垒的是黑黢黢的石头,渗出的水,沿石头叮咚而下,石头上长满绿色的青苔,湿漉漉的,散发一种很好闻的土气夹霉味。井水清亮透明,阳光照进去,井中荡漾晶莹的光斑,朝下望,人脸上晃动水的波纹,与漂浮在井水中盛绿豆汤的木盆一起晃动。站在井边,一阵阵冷气直钻襟袖。

冰镇过的绿豆汤,吃起来粉而冰凉,糯而润滑,甜蜜在味蕾上开放,美好在记忆中沉淀。宛若碧玉,穿肠而过,祛包疖,败心火,解郁闷,通烦躁。绿豆汤,真是可以吃的玉。夏天,心火大,我常常跟同伴打架,打得同伴头破血流。我母亲说,该去外婆家喝几碗绿豆汤啦。那是,能治我的,真只有外婆的绿豆汤了。

如今,我仍能忆起所有。此外,还想起了外婆剥绿豆的细节。绿豆从荚中被剥出来,一粒粒像龟鳖的小眼,外婆珍爱地用手抚着,表情有点忧伤,她不说绿豆被剥出来,而是说绿豆“出嫁”了。她说到了自己的故乡,说到了自己少年的事,在忧伤中繁复感慨地追忆

人的心事,像绿豆,装在豆荚中,谁也看不出来。剥出来时,即要做成伤感的汤。是否,外婆与绿豆汤有过什么故事?这是我现在想起来,不禁要揣测的心思。

在当时,只觉得外婆的绿豆汤,馥郁如兰,宛若碧玉。

一家人聚在一起。我大姐说,母亲为我们奉献了一辈子,现在该到了我们为母亲奉献一点什么了。

大姐先说,她说她最近正在忙着搞按揭,准备买一幢别墅,把母亲接过去住,让母亲在有生之年尝尝住别墅的滋味。母亲听了摇摇头,说,我年龄大了,上下楼不方便,还是现在的“窝”最好。

二姐说,她最近在学开车,等拿到了驾照,就买一辆车,周末带着母亲去郊外兜兜风。母亲说,我一闻到汽油味头都晕,哪还能兜什么风啊?一兜风就感冒呢。

对现有的物质生活,想必母亲很满足了。我的生活不富裕,不能为母亲买别墅轿车,但是可以在文章中多写写母亲,给母亲一些精神上的满足。我想,母亲不会拒绝儿子对母爱的感恩吧。话一说出口,母亲听了,踌躇了一半天还是反对,要说,天下的母亲谁不为儿女,我做到的别的母亲也都做到了。你写这些,也无非是赚几个稿费。

一家人陷入了僵局。母亲有些过意不去,反过来安慰我们,你们都是好心。其实只要你们工作好、生活好我就满足了,我有退休工资,老年人消费又低,我确实不需要什么,不必为我操心。

在一旁沉默多时的小妹突然发了话。小妹在杭州做生意,头脑比起我们都要灵活。她说,说真的,我在杭州吃遍了大小酒楼,什么山珍海味都没有母亲做的豆腐乳好吃,母亲可要多做点啊,我走时多带一些。

想不到,母亲眼睛突然一亮,异常地快乐,连声说好,最后还幽了一默,你买一口大缸,走时带一缸过去。说得一家人轰然大笑。

年迈的双亲,他们往往感到自己的能力正一点点丧失。子女不能像从前一样需要他们的爱,才是他们晚年最大的自责和悲哀。做子女的怀着感恩的心,在为父母奉献的同时,还应该不忘“索取”一点什么。比如,一双鞋垫,一瓶豆腐乳,一罐辣椒油。物质富足的我们可能并不特别需要这些物质的本身,而需要的是,用这种方式告诉双亲,子女虽已长大但仍离不开您的付出,那是他们一生中最有价值的部分。而对此视而不见、不屑一顾、乃至不厌其烦,才是对父母最大的伤害。

“索取”替子女说出了心中的一句话:我们仍然需要您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