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亲子家教书立方4-颜氏家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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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省事第十二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我们要做的是顺其自然,省事则可。可有些人却不懂这个道理,结果上书陈事则易得祸患、时候不到空求亦无用、取贵一时终则难长守、好名求名自取其辱。要知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原文

铭金人云:“无多言,多言多败;无多事,多事多患。”至哉斯戒也!能走者夺其翼,善飞者减其指,有角者无上齿,丰后者无前足,盖天道不使物有兼焉也。古人云:“多为少善,不如执一;鼠五能,不成伎术。”近世有两人,郎悟士也,性多营综,略无成名。经不足以待问,史不足以讨论,文章无可传于集录,书迹未堪以留爱玩,卜筮射六得三,医药治十差五,音乐在数十人下,弓矢在千百人中,天文、画绘、棋博,鲜卑语、胡书,煎胡桃油,炼锡为银,如此之类,略得梗概,皆不通熟。惜乎,以彼神明,若省其异端,当精妙也。

译文

周朝的太庙前立有一个铜人,铜人背上刻有铭文:“不要多说话,多说话多受损;不要多惹事,多惹事多灾祸。”这个教训说得太对了!善于奔跑的不会有一双好翅膀,善于飞行的脚趾会削弱,头上长角的嘴中没有上齿,后肢发达的前肢会退化,因为大自然的法则就是万物不会兼有各种长处。古人说:“做得太多但没有几样做好,不如专心专意做好一件事;鼠有五样本事,却没有一样是独门绝技。”近代有两个聪明人,爱好广泛,各门学问都涉猎,却没有成名成家。因为论经学他们回答不了人家的提问;说史学也不能和同行正常交流;自己撰写的文章又没有被任何集子收录流传于世;书法也不值得欣赏把玩;给别人卜筮六次才中一半;帮别人看病十人有五人治不好;论音乐水平在几十人之下;射箭的本领跟一般人差不多;至于天文、绘画、棋博、鲜卑文字、胡书,煎胡桃油、炼锡为银等技艺,都是略知一二,无一精通。可惜啊!凭他们的灵性和聪明,要是能放弃其他方面的爱好,专心于一种技艺,会做得很好的。

原文

上书陈事,起自战国,逮于两汉,风流弥广。原其体度:攻人主之长短,谏诤之徒也;讦群臣之得失,讼诉之类也;陈国家之利害,对策之伍也;带私情之与夺,游说之俦也。总此四涂,贾诚以求位,鬻言以干禄。或无丝毫之益,而有不省之困,幸而感悟人主,为时所纳,初获不赀之赏,终陷不测之诛,则严助、朱买臣、吾丘寿王、主父偃之类甚众。良史所书,盖取其狂狷一介,论政得失耳,非士君子守法度者所为也。今世所睹,怀瑾瑜而握兰桂者,悉耻为之,守门诣阙,献书言计,率多空薄,高自矜夸,无经略之大体,咸秕糠之微事,十条之中,一不足采,纵合时务,己漏先觉,非谓不知,但患知而不行耳。或被发奸私,面相酬证,事途回穴,翻惧愆尤;人主外护声教,脱加含养,此乃侥幸之徒,不足与比肩也。

译文

向国君上书表达意见的做法起源于战国时代,到两汉这种风气越来越流行。追溯它的体度:指出国君错误的是谏诤一类;攻讦群臣得失的是讼诉一类;分析国家利害的是对策一类;以情感来打动他人的是游说一类。总结这四类情况全是靠出卖忠诚来求取官位,出卖言论来谋取利益。他们所说的话有可能没什么用,反倒带来不被国君理解的困扰,即使有幸能打动国君,意见得到采纳,开头可能会有无数的赏赐,但最终可能会遭到无法预计的惩罚,像严助、朱买臣、吾丘寿王、主父偃这种人,太多太多了。杰出的史官记下来的,只是那些狂狷耿介,能评论时政得失的人罢了,这些都不是世家子弟和正人君子能做的。现在这世上,那些德才兼备的人都不愿意干这样的事。守在门庭上向国君上书之人,大多数才疏学浅,为人浅薄,夸夸其谈,没有实际处理政务的能力。他们所说的大都是一些琐碎的小事,十条里面一条也不值得采纳,即使有些是说对了,也不是国君不知道的,只是不能立即动手做而已。有的人在揭发别人时怀有奸心,等到当面对质时,事情又有了变化,他担心自己会被牵连。国君有时为了维护国家的声誉,略微包涵一二,但这只是侥幸之徒,不足以并肩为伍。

原文

谏诤之徒,以正人君之失尔,必在得言之地,当尽匡赞之规,不容苟免偷安,垂头塞耳;至于就养有方,思不出位,干非其任,斯则罪人。故《表记》云:“事君,远而谏,则谄也;近而不谏,则尸利也。”《论语》曰:“未信而谏,人以为谤己也。”

译文

必须尽到谏诤职责的人,其目的在于纠正国君的过错,一定要在该讲话的地方开口,以尽到他匡辅规劝的责任,不能够得过且过、装聋作哑。而侍奉国君各有各的职责,思考问题不要超出自己的职责所在,如果越权去做不是自己应该做的事,就有可能成为朝廷的罪人。所以《礼记·表记》上记载:“侍奉国君时,关系一般的去劝谏就是讨好谄媚;关系亲近的不去劝谏就是无功受禄。”《论语》上也说:“国君不信任你,你却去劝谏,国君会以为你在说他坏话。”

原文

君子当守道崇德,蓄价待时,爵禄不登,信由天命。须求趋竞,不顾羞惭,比较材能,斟量功伐,厉色扬声,东怨西怒;或有劫持宰相瑕疵,而获酬谢。或有聒时人视听,求见发遣;以此得官,谓为才力,何异盗食致饱,窃衣取温哉!世见躁竞得官者,便谓“弗索何获”;不知时运之来,不求亦至也。见静退未遇者,便谓“弗为胡成”;不知风云不与,徒求无益也。凡不求而自得,求而不得者,焉可胜算乎!

译文

君子应当操守正道,推崇德行,积蓄名望以待时机,就算官位不能上升,也应该顺从天命。自己不顾羞耻到处求官,动不动和别人比较才能,争论功绩,声色俱厉,东怨西怒的;或者把宰相的缺点作为要挟的依据,靠这个得到好处;或者在世人面前大叫大嚷混淆视听,希望早点升迁。靠这些手段谋求官位,跟偷吃东西填饱肚子,偷来衣物御寒又有什么区别呢?世人见到了那些到处钻营而取得官位的人,就会说:“不去钻营哪里会有收获。”他们不知道时机一到,不去钻营自然会来。看见那些谦让静虚的人没有受到重用,就会说:“不去钻营怎么可以成功呢?”他们不知道时机未到,到处钻营也是没用的。所以说,那些不求而得的人和求而不得的人,哪能一一算清楚呢!

原文

齐之季世,多以财货托附外家,动女谒。拜守宰者,印组光华,车骑辉赫,荣兼九族,取贵一时。而为执政所患,随而伺察,既以利得,必以利殆,微染风尘,便乖肃正;坑阱殊深,疮未复,纵得免死,莫不破家,然后噬脐,亦复何及,吾自南及北,未尝一言与时人论身份也,不能通达,亦无尤焉。

译文

北齐末年,许多人把自己的钱财送给外戚,通过宫里得宠女子去请求办事。一旦被授为地方官,就官印绶带,衣着光艳华丽,车马显赫荣耀九族,富贵一时。但一旦遭到执政者猜忌后,就会被监视考察,而那些靠钱财求来的东西就会因此而遭受危险。稍稍沾上一点世俗间的不洁,就会违反严格、公正的原则,深陷陷阱,受的伤害短时间难以恢复。就算可免得一死,家庭难免会破裂,这时才会后悔莫及。我从南方到北方,一直不和别人谈论我的身份地位,虽然不能富贵发达,也不会因此怨天尤人。

原文

王子晋云:“佐饔得尝,佐斗得伤。”此言为善则预,为恶则去,不欲党人非义之事也。凡损于物,皆无与焉。然而穷鸟入怀,仁人所悯;况死士归我,当弃之乎?伍员之托渔舟,季布之入广柳,孔融之藏张俭,孙嵩之匿赵岐,前代之所贵,而吾之所行也,以此得罪,甘心瞑目。至如郭解之代人报仇,灌夫之横怒求地,游侠之徒,非君子之所为也。如有逆乱之行,得罪于君亲者,又不足恤焉。亲友之迫危难也,家财己力,当无所吝;若横生图计,无理请谒,非吾教也。墨翟之徒,世谓热腹,杨朱之侣,世谓冷肠;肠不可冷,腹不可热,当以仁义为节文尔。

译文

王子晋说:“帮着下厨,自己可以品尝美味;帮人打架,难免自己受伤。”这话的意思是做好事就可以参加,碰到坏事要躲开,更不要拉帮结派去做不义之事,只要是有损他人的事就不要参加。一只穷途末路的小鸟钻入怀中,仁慈的人都会怜惜它,不用说敢死的义士来投奔,难道要抛弃他?伍员靠渔夫相渡得救,季布藏身于广柳车中,孔融掩护了张俭,孙嵩收留了赵岐,这些故事是前代看重的,也是我所奉仰的,就算因此获罪也心甘情愿。至于郭解帮人报仇,灌夫替朋友怒斥丞相田要求得到田地,那是游侠的行为,不是正人君子的作风。要是有大逆不道、作奸犯科的行为,因此而得罪君主与父母,就更不值得同情。亲友遭到危难时,是不应该吝惜自家的钱财和能力的,但要是有人的要求心怀不轨,我是不会教你们怜惜他们的。大家都说墨家的门徒太热心,杨朱之类的人又太薄情,其实情不可以太薄,心不可以太热,自己一切言行当用仁义来节制。

原文

前在修文令曹,有山东学士与关中太史竞历,凡十余人,纷纭累岁,内史牒付议官平之,吾执论曰:“大抵诸儒所争,四分并减分两家尔。历象之要,可以晷景测之;今验其分至薄蚀,则四分疏而减分密,疏者则称政令有宽猛,运行致盈缩,非算之失也;密者则云日月有迟速,以术求之,预知其度,无灾祥也。用疏则藏奸而不信,用密则任数而违经。且议官所知,不能精于讼者,以浅裁深,安有肯服?既非格令所司,幸勿当也。”举曹贵贱,咸以为然。有一礼官,耻为此让,苦欲留连,强加考。机杼既薄,无以测量,还复采访讼人,窥望长短,朝夕聚议,寒暑烦劳,背春涉冬,竟无予夺,怨诮滋生,赧然而退,终为内史所迫:此好名之辱也。

译文

以前我在修文令曹时,有个山东学士和关中太史争论历法,参与争论的人有好几十个,众说纷纭。内史下公文让议官去解释,我就提出自己的观点:“你们所争论的大概是‘四分历’和‘减分历’两种。观测推算天体运行的关键,可以通过日影来推算,现在依据春分、秋分、夏至、冬至、日食、月食来验证历法,可以得出‘四分历’比较粗略,‘减分历’又太过细密。主张粗略的一方认为政令有宽猛之分,天体运行不断变化,有前后之别,这不是历法计算的错误。主张细密的一方则认为天体运行纵有快慢,若计算方法正确,一样能预先知道它们运行的规律,不存在灾祥的说法。如果相信粗略的‘四分历’,可能会包藏奸邪而有失真实;要是采用细密的‘减分历’,却有可能顺应天数但有违经义。而朝廷议官对历法知识的了解,一般不可能比论争的双方还强,让学识浅陋的人去裁决学问高深的人,又怎能让人心服?这件事既然法律条文没有明文规定,希望不要让我们来判决。”

参与议论的人不论地位高低都觉得我说得对。可有一个礼官却以为这种谦让态度是一种耻辱,苦苦地抓住此事不肯罢手,千方百计对两种历法进行考核。可惜他这方面知识修养不足,又无法实地进行评测,就一次又一次去采访论争的双方,想这样分出二者的优劣。结果他们一天到晚聚在一起评议,暑寒易节,不胜其烦,冬去春来也无法判定高低,弄得抱怨之声四起,这位礼官才红着脸走了,最后被内史批评。这就是喜好名声招来的羞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