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回走到江南,都会有一个疑问涌上心头:为什么水乡的一座座小石桥,都要站立出一个满月的身姿?这次是走昆山。具体说,是昆山下辖的一个古镇,已有两千五百年历史,名日千灯。初次听到这个诗一样美丽的名字,心里一动,眼前立即出现了一幅小桥流水、雕梁画栋的夜景,直看见湛蓝的夜色中,千盏彩灯,东风夜放,朗月波光,画舫摇曳,把画中人和观画者的魂儿都勾了去临到置身实地,却又于这份粉墙黑瓦,流水潺潺的经典江南景致中,读出了别一种意味。正是中午时分,七月骄阳直射出万枚冒火的小金箭,刺得皮肤生烟。我们沿镇中的河畔直行。河够宽,也有一个雅致的名字,叫尚书浦,一听就知道是纪念疏浚河道的某位尚书大人的。果然。就被告知是明朝的夏元吉,而助他工程的手下哼哈二将,竟然比他的名气还大了,竟是大名鼎鼎的海瑞和袁复——啊哈,历史的地盘原来竟也这么小,一举手二投足之间,就能撞上个大名人。说来,古镇与非古的区别,就在于这种文化气象上的贵族气,一草一木,一桥一水,皆有出处。
就连脚下的石板路,也可直溯清、明、元、宋四朝,虽已一千多年,却保存得意想不到的完好,两千多块大条石不但一块不少,且青亮亮如同打了蜡的汉白玉,直让人感叹记述历史的最可靠方式,还得是这一身硬骨的石头。不过,居住在这里的老乡们,却更有滋有味地过着平凡的日子。各家的前门后门都敞开着,受欢迎的风儿从凉快的河面上吹过来,穿过他们并不华贵却收拾得一尘不染的房间。南方的子就是精致,普通的饭菜也要吃出山珍海味的风格,桌上的菜碟有好几个,肉红,菜绿,南瓜黄,自然主义地摆着。还有酒。正散漫间,猝不及防,右手边突然就出现了上座大宅门。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但见石质的雕花门楼上,图案缠绕,一个图案一台戏,什么《木兰从军》、《柳毅传书》、《水漫金山》、《空城计》等等,刀工极其精美考究,人物栩栩如生,简直是把中国戏坛摆到这里来了。再往下看,敞开的栗漆大门亦气派非凡,排开一个阔大的八字,迎接吐纳风云。厚重的门槛有两尺还要高,肃然垂手,低眉俯首,小马弁似的听命于威严的大影壁墙。嗨,咱中国的古建筑也真是精绝到家了,一门一墙,貌似开放实则防范森严,把内里的风景遮蔽得严丝合缝,任谁人甭想看到一眼。有工人进进出出正忙碌着,随之,袭来了浓重的油漆味。
呵,原来,这就是正在修缮之中的顾炎武故居。顾炎武,别号亭林,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之一,中华历史七十二伟人之一,乃名震中华的文学大家、学问大家,同时,又是一位高风亮节的爱国者。清兵南下时,曾参与昆山、嘉定一带的抗清起义。失败后气节不灭,遍游华北各省,考察边塞山川形势,访求各地风俗民情,并垦荒于雁门之北,一生不忘反清兴复。晚岁卜居华阴,终卒于异乡曲沃。顾大师学识渊博,于历朝典制、郡邑掌故、河漕兵农、经史百家、音韵训诂之学,无不苦心钻研。晚年治经,侧重考证,开有清一代朴学风气。反对宋、明理学空谈,提倡经世致用的实际学问,对文学则强调其社会教育作用。著有《日知录》、《肇域志》、《亭林诗文集》等著作多种。可惜我学问疏浅,只零星读过亭林先生的极少数诗文。但上大学时学到明清文学史部分,对顾先生的一首诗记得很清楚,是痛骂狗官孙之獬的《淄川行》:张伯松,巧为奏,大纛高牙拥前后。罢将印,归里中,东国有兵鼓逢逢。藏连建,碘猎猜,;笛川城下罔三匝。明朝时奉承大奸臣魏忠贤得官,降:清后又.靠着谄媚溜须官升兵部尚书,总督军务。后去官归故里。率全家剃满人头,穿满人服装,引起家乡人民的贲怒,终被j迂军杀死。这个故事,因为是中国历史七:胗有的解气之事,:疋因为顾炎武。此诗像顺口:船一洋通俗好懂,更带着其他学者诗文所不具有的一派烂漫纯真,所以我尽管已离开:大学门二十年还依然筐有鲜明雕印象。
可惜现在故居还在修缮中,没有摆出文字资料,也没有顾炎武先生的画像。我只好暗自想象着顾大师的模样,一边下意识地拿着周围的江南人相依据。唉,周围的江南男儿,个个都是白白净净、文质彬彬的秀才,使我越发地想不明白了:在这样一个雨打芭蕉、吴侬软语,处处拜阴柔纤细为美的江南格局中,何以偏偏走出了顾炎武这样一位阳刚剽悍的男?更何以会是他,吼出了这么震天撼地的洪钟大音?还不止于此。近年来在我国学人当中,又广泛传诵着顾炎武先生的另一句话——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这当然是有着强烈的现实指征的:想当年,亭林先生痛斥的是一帮丧失民族气节、归附清廷以自保性命、乃至追富逐贵的无骨文人;而今天,这样的幽灵又活跃非常,趋炎附势,卖灵求肉,为了官、钱、权,不惜投机、作伪、抄袭、剽窃甚至毫无顾忌地溜须拍马,打压贤德,出卖和强奸学术,折腾与盗卖文化,其斯文扫地的丑态,岂一个学术腐败了得!逝水如旧,古往今来的历史惊人的重复:同是社会转型期,思想、人格、道德、追求,美丑、长短、优劣、高下,全部在重新定位,就看你自己良心的选择了!秀木出于林,风必摧之!在中国历史上,凡光耀千秋的慷慨之士,也一定会烛照出庸人、小人、坏人们的丑脸,因而,也必会受到肖的疯狂打杀。青松般屹立的顾炎武岂能例外?借反清活动失败的血案,仇人们对顾氏家族进行了残酷的报复与陷害,遂使千灯顾氏避害远遁,一直浪迹于白山黑水之间。可叹顾炎武故居五进大院古建筑群,荒凄凋敝,杂草丛生,成为蛇蝎们的乐园。悲剧悲情,悲情难诉,只是到了落幕时,才终于插进了一段差可安慰的蒙太奇——顾炎武墓总算立于故居的后花园之中,亭林先生总算落叶归了根!我拨开小径上的蒿草,走到古墓前。大规模的修缮还没有抵达这里,所以现在,这里还是一个本真的顾炎武墓。
不言简陋,但惊人的素净,只是一个高起的圆土包,前面立着一米高的碑石,刚好是一个文人而不是一个官吏的最后展示。这其实也是我们汉族人民的生活过程中,最后的一个造型。几千年了,大家最后留下的,都是这样的一个身姿。而亭林先生尊贵于一般百姓的,是在他身后,有一大片空白的场地,再后面,有几排蓊郁的树木环拱着,显示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象。什么不同呢?我默默地问着自己。对于一个人来说,襟怀,境界,思想,才华,品貌,气节都是构成他为人的重要因素。但最重要的,建构其安身立命的根基的,还当属气节,正所谓铁可折,玉可碎,海可枯,不论穷达生死,直节贯殊途。(宋·汪莘)如果从浑沌之初,就缺失了这宝贵的基因,那我们华夏民族就走不到今天了,我们16亿中国人,也就不会还在热血沸腾地背诵着顾炎武!千灯人显然是越发地看清了这一点,所以下大决心,将原来30亩地的顾炎武故居,修建成大出一倍的纪念馆。千灯镇的王金兴书记,一个清清瘦瘦的江南秀士,用南方人特有的文雅口气,对我们说:前几年,我们大力地抓经济建设,搞物质基础。现在有经济实力了,该把千灯的文化根脉梳理一番了。亭林先生的家族虽然没有后人在千灯了,但我们有责任把这样一位中华名人留存住。我们计划拜请国内的名师、高人,把顾炎武故居修建成顾炎武纪念馆,亭林先生家族前后六代都高中进士,高祖顾济任黄门郎,曾祖顾章志官累兵部侍郎,这些宝贵的史料,我们一定要挖掘、整理、保存好,、给后人传下去。
哎哟,那千灯人要做的事情可太多了。两千五百年的史册,是多厚的一大本,上面闪闪发光的千灯人物还多着呢:陶渊明第九代裔孙文学家陶岘,是江南丝竹的首创者;昆山腔创始人顾坚,被后人尊为昆曲的鼻祖;昆山第一位状元是南宋的卫泾;明朝文武状元陈先锋乃有名的抗倭英雄;明代还有太史官徐应聘,是显赫清初的昆山三徐的曾祖;至于明清两代,光有名有姓的进士就达35人之多小小千灯镇,今天只有83平方公里,只有七万多人口,却连接着天地古今的文脉,承担着薪火相传的大任。千灯名人不只属于千灯,他们更是中华民族的杰出代表。千灯也有一个别号——金千灯。金千灯人,拜托了!
天街生死界
题记:山在虚无缥缈间,人亦在虚无缥缈间。站在天街上,踟躇生死界。天街我谓之,在高高唐古拉山上。这是世界最高的公路之一,海拔5321米,再雄健的鹰隼也绝难飞上来。我认定,这里一定有一道天门,不是什么境界低下者,都可以随便进出天国的。左右两望,大雪山在两胁腾舞,朵朵晶莹的雪花怒放,构成一幅夏日狂雪奇景。空气稀薄得好似蝉翼,人在云中,如梦如幻,似痴似颠。抬头望,高天似伸手可触。而一旦真的扬起手臂,方知苍穹有无限深度。太阳依然挂在头顶上,像一面生命的图腾,如火烈烈,高高飘扬。滔滔白云硬是回天无术了,恁凭全力抖擞起连日做大浪的勇猛,也只能在膝盖下面拥风堆雪,飘飘摇荡。透过云隙俯瞰,但见凡尘里那些奇绝雄健的群山,全缩着身子,不再有《江山万里图》的些微气魄,倏然只变成一只只眯眼打盹的巨兽,懒洋洋地,毫无意义,毫无作为。
突然就明白了天有九重,地有十八层,人有三百六十万种的含义。天上人间,换了一个角度,换了一副眼光,可能看得更明白?(一)谁能想象,我们却在这天街之上,碰到了千年不遇的堵车!作为现代人,生活在现代化的都市里,谁没有遭遇过堵车的烦恼?有时堵个一两小时,急得你七窍生烟,最后索性弃车而走。可是这一切比起在天街的困境,不啻小石子之于大泰山。一生之中能够领略一次,也就叹为观止。因为,随时冒着生命危险。往前眺望,一辆辆堆叠得不能再高、几乎要把车厢胀破的运输大卡车,摇摇晃晃地陷在泥泞里,把本来就细得像铅笔道似的青藏线,扭曲得七拐八歪,重压得气喘吁吁。往后回首,同样黑压压的一大串,也已蝗虫似的逼上来,满面苍黑的司机们狂按着喇叭,表达着耽误了赚钱时间的躁恶之气。尽管我们的开道车呜呜哇哇嘀打嘀打,十多位肩扛少校中校上校肩章的军官们前后跑动,大声吆喝,却是一点儿用也没有,这8辆雪铁龙高级越野车组成的军车队,还是被冲得稀里哗啦,瘫痪着寸步难行。天街上,仙国里,一切人世凡间的规矩、纪律、限制,统统被打翻了,权威不见了。坐在前面车里的首长庄重地下了车,照样没办法。只能等待。我们已经滞住一个半小时,用天界的算法,上天才一刻,世上已千年了!想静静不下来。浑身上下,一根根血管就像一颗颗小炸弹似的,不时啪!啪!地引爆,被炸得一阵又一阵心悸,有血肉横飞的感觉。这一刻,我相信,我的几个同伴,每人都产生过死或者渴望死的念头。
此时此刻,死比生来得轻松。(二)这次到西藏,我本是抱定了万死不辞的决心。这一点儿也不是夸张,有我的朋友D为证。临行前,我对她说:如果我回不来,请为我写一篇悼文。她哀哀劝我:既然有危险,就不要上路了。可是我执意坚行,因为能到西藏朝圣,机会是太难得了,走南闯北二十多年,我一直在寻觅这样一次机会。更何况,目下正值我面临着生命的大困惑,每天每时每刻,都有许多疑问涌到脑子里,乱糟糟不肯离去,逼得我不得不追问着生命的为什么?在喧嚣的北京,我问过许多人,许多书,许多神灵,均无解。我期待着,神秘的西藏诸神啊,或许你们会给我一个智慧的解答?然而危险的确是有的,而且艰难困苦。这一次我们不是从北京直飞拉萨,而是从西宁乘汽车,过,青海湖,走格尔木,翻唐古拉,横穿整个藏北大草原。这条绵延2000公里的青藏线,被人称为生命死亡线,连长年跑动在线上的解放军运输兵,也一个个谈线色变。临上线(青藏兵们的圣语,意为走一趟青藏线)前和上线之后,所到之处,所有的人都一脸严肃地告诉我们:一翻过唐古拉就好了。还口占民谚:五道梁生了病,唐古拉要了命,说千万可不敢感冒,不然引起肺气肿,抢救都来不及。五道梁是格尔木与唐古拉中间的一个大站,两者间踞也就500公里,这区区之地就能产生出这样险恶的谚语,足见事态之严重——唐古拉山口,天街生死界,还没上来,我就信了。
同伴们皆很紧张。我呢,说实在话,心里却平静得奇怪,连一丝涟漪也没起。既然抱定了万死不辞的决心,那么就听凭命运的安排吧,何况,生与死之间,只不过悬隔着一层薄纸,何时捅破,早晚的事!人最大的痛苦不在于死,而在于灵魂的不安宁。我还相信,在冥冥之中,有时真的会降下某种神示的。比如就在现在,在这高高的唐古拉山上,在这神秘的天街堵车之中。(三)昨晚在五道梁,果然是最艰险的位置,所有的同伴都出现了头痛、心慌、喘不上气的严重反应,一个个靠在氧气瓶前,有气无力地吸着氧。可我依然浑无感觉,说爬就爬上三楼,说端就端起一大盆水来,大步流星,身轻如燕。全没想到现在,同伴们一个个没事人了,下车又说又笑又拍照去了,我却突然被这生死体验攫住,定在车上动弹不得——莫非,这是神示要来了吗?我大气不敢喘,屏住呼吸,虔敬地等待着。车窗外,太阳依然照着,白云依然涌着,乱车依然堵着,司机们依然狂按着喇叭,军官们依然大声吆喝着渐渐地,这一切离我远去。恍惚中,向我走来了一大群头发蓬乱、面色发黑、衣衫蓝缕、目光如狼的淘金者。他们每到初夏,就抛妻别子,怀抱着巨大的希望,奔这苍凉的西北而来,企望挖到巨金,结束祖祖辈辈受穷的日子。可是他们哪里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一锹又一锹无望的灰土,绝大多数人的一整个夏天,便是在这揪心的煎熬中流逝走了。他们更不知道,即使万一老天爷开了眼,流出了黄澄澄的金砂,黑心的金霸也立刻就会出现,阴谋、诡计、虏劫、打杀、流血、死亡,也便跟着来了!跟这些淘金人就伴的,是一群满目沧桑的青海农民。他们八九个人塞满一辆蹦蹦车(手扶拖拉机带着一个小小的敞天车厢),从格尔木向藏北草原进发,去打地鼠。地鼠是在草原上生长的类似田鼠的小动物,有大大的尾巴,每一只可卖4元钱。农民们要坐上4天4夜,颠得头不是头,脸不是脸,连话也说不利落了,才能够到达目的地。有的车在路上出了事,永远就跋涉在漫漫黄泉路上!然而最令我震颤的,还是那些无名的藏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