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要干一辈子活,在风里雪里苦熬着自己,哪里有草有水就随着牛羊迁徙而居。当然最是可怕的还不属这些苦难,而是那一种祖祖辈辈永远无法解脱的孤寂,这就必然地会在他们心上重压着一座座神的大山,永远要低首下心地匍伏叩拜,长跪不起!我看见他们向着拉萨圣城方向,有的成群结队,有的飘零一人,急急地赶着路,脸上淌着黑色的汗水,头发乱蓬蓬地像是乞讨人,却是一丝不苟地一步一磕头,真正的五体投地,心神俱诚。身体累得摇摇晃晃,脸上却洋溢着难以言传的满足感——据说只要能到达拉萨,就是死了也是进入了天堂。因此那些上不了路的藏族妇女,将她们价值几十万元的头饰首饰包成一个小布包,托路人带往拉萨,捐给寺庙,连名都不留一个。他们和她们都更相信来生,认定自己在天国里,一定能得到现世苦海里永远也无法得到的幸福——生与死对他们来说已全无界限,全无意义。他们从一出生就已死在现世中而活在天国里哦,古往今来,人类漫漫衍衍的三百六十万种人生呵,谁能说得清个中的道理与选择?!(四)咔嚓!一个霹雳击中了我,我一激灵爬起身,吓出一身冷汗——我突然明白自己已是犯了一个大错误!那天拜谒塔尔寺,我们恰巧赶上逢七的道场。只见一大群喇嘛,披着紫红色袈裟,裹在西北那无处不在的黄色里,依年龄长幼、地位高低、尊严等级席地而坐,打坐念经。他们头戴着牛首、羊角、马面等奇奇怪怪的装饰,在酥油灯光的摇曳中,在袅袅青烟的缭绕里,齐声念着经文。
一位有地位的老者坐在前面,微闭着眼,一脸庄严,面对着一个巨型祭坛,时而给正在熊熊燃烧着的奉木增添一把火焰。许多藏族男女虔敬地伏在地上,额头紧帖着地,大气不敢喘,长揖不起。可是喇嘛们却显然别有心境,不怎么专心念经。特别是坐在后排的青壮年和少年小喇嘛,有的睁眼瞟看参观者,有的互相嘻笑调侃,还有的穷极无聊地摇头又晃脑,站起复坐下,故意把经念得大声小声快慢不一。我的一个同伴对此提出批评,认为这很不严肃,于佛的神圣有损。我的疑问却是:这么多生命火焰正炽的青壮年,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清灯守尽的生活方式?——是真正的信仰和追求使然吗?——是一心不二地为佛献身吗?——他们真的认为这是最上乘的生命方式?——他们真的觉得这是普度众生的最高境界?——作为个体,这样日复一的空守是否真有价值?——为了群体,这种年复一年的劳动是否真能推动社会的前进?——而这一切,是他们自己心甘情愿的个人选择吗?——他们幸福吗?我问天问地问神祗,想要在这别有的一方天地里,寻到一个满意的解答。不承想,却被聪明的同伴们好一阵奚落:当喇嘛多潇洒啊。比做农活轻省多了。你问那么深奥干什么呀?韩小蕙你还嫌活得不累?!我猛的惊醒了,推门而起,冲出车外。狂躁的汽车喇叭声依然号角般地在天街回荡着。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想不到天街堵车,竟体味到这样的境界。可是我依然在追问,一颗心儿好沉好沉。我就是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越来越不明白。并且为这不明白而日夜不得安宁。实在是因为生活本身太沉重了,就像这负重的天街,越来越不堪重负!例子比比皆是。
比如就连最优秀的中国人的代表知识分子仕大夫,也多多有人丧失了操守。为了利益,男人可以抛弃最温柔的淑女而选择悍妇;为了出名,女人不仅出卖肉体还充当精神妓女;为了金钱,男人女人随随便便就押上了自己的灵魂——于是文学也丧失了高尚的精神追求,一跟头栽在地上,哗哗啦啦地兑着水,泡得像胖大海一样膨胀,然后去卖个好价钱;于是不兑水、不膨胀、不媚俗、不出卖自己、不放弃精神品格的人,反而受到攻击和贬低;于是我的朋友吴方君,文章、学问、人品堪称一流的一位大学者,终于慨然弃世,飞升到天国里去追寻他心爱的文学梦了!——真不知道太阳什么时候变成了黑的煤球什么时候变成了白的?正义什么时候变成了被审判者天什么时候变成了地?真不知道这世界还有没有是非还讲不讲理?前路在哪里?谁来拯救世界?我哭天哭地哭神祗,哭哑了喉咙哭干了周身的血。终于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到这天街,向着大山屈膝跪下:踟躇在这生死之界,进耶?退耶?我不知所之!人类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爱爱恨恨,恨恨爱爱。内心狂躁,内心平和。相互友善,相互残杀。汲汲名利,淡泊名利。聪明糊涂,糊涂聪明。求助上苍,求助自己。什么都想要,什么又都得不到我们到底为什么而活着?!如果生不能明白的话,那我宁愿一步跨过这生死之门,头也不回地再去追问!神告诉我说:能镇定地面对死亡的人,是英雄。神告诉我说:能从容地迈过生死之门的人,是英雄加上智者。那么,神啊,你可否告诉我:跨过了这天街生死界,人就一定能幡然而悟,增添出三分豪勇五分智慧吗?果然如此的话,不白来西藏,不枉走天街,生死之界不再踟躇,我愿在这里永滞——一万年!
北大山的珍宝
女人没有不怕虫子的,在一个寂静的场合,哪怕是最庄严的会场,你突然听到哪个女人撕心裂腑的一声尖叫,得,不用说,肯定是被不请自来的虫子吓着了。我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儿,高二年级去学农前,数十次忧心忡忡地跟我说:要是让我们去收老玉米,我可就完了,那些虫子还不把我吓死!我竭力给她打气:玉米虫子有什么可怕的,又不咬人。看着恶心!女儿还稚气的脸上,还真蒙着一层厚厚的名字叫作忧虑的乌云。可是,来到北大山森林公园的第一天,我的心弦,竞奇异地被那些生机勃勃的虫子们拨动了。
北大山森林公园坐落在河北承德县北大山林场境内。名实相副,进到那里,就进入了真实得触手可摸的森林地带。杨树、杉树、松树、柏树、枫树、桦树、栗树、榛树、山楂树、苹果树、梨树还有叫不上名字的种种树,成片成片的、浓荫蔽日的、茁壮无比的、矜持自尊的、古往今来地站立在东山上、西山上、南山上、北山上、周周遭遭的高山、小岭、丘陵上,神态怡然而又非常有把握地俯视着你——清澄的空气中,你立时感到了一种饮啜天地古今精华的壮观,还有那么一点点不安,是的,面对这么纯净的大自然,你问询自己是否也达到了这份纯净的那种稍稍的不安。没等你回过神来,鹅黄色的光幔像大海一样波动起来,一群五色缤纷的漂亮鸟儿,高傲地飞了过来,盘旋了几圈儿,就纷纷登上那绿荫搭成的大舞台,开始高一声低一声地演唱了。啼音或婉转如丝竹,或高亢似裂帛,或悠扬比洞箫,很动情,很投入,也很真实,一点儿也不矫揉造作,不作秀,不表演,不炒作,不浮躁,不充满抢个大奖出人头地的深切欲望,而只是自自然然的像席琳·迪翁的歌唱一样从容,同时又是那么华贵,那么自信,根本不在乎别人是否在听,在鼓掌。它们是大森林的儿女,只有它老人家的颔首才是重要的,哪儿需要我们人类多嘴多舌!鸟儿们的歌唱拉开了森林交响曲的序幕,在激情的歌声中,花儿,草儿,叶儿,还有风儿,一起扭摆着身躯,跳起各色迷人的舞蹈。这些大自然的精灵们,在这未被人迹践踏过的北大山处女公园里,舞得是这样尽心尽意,随心所欲,满心欢喜!虫子们呢,因其渺小和朴素,竞被忽视了,我们人类的又一劣根性,总是趋向华美而轻视朴素。直到掌灯时分,我们才算看见了虫子们的存在——它们成群结队地来造访我们居住的小木屋了。小木屋是我们对北大山森林宾馆的昵称,它们以白色松树皮贴面,独立成间,高高低低地错落在一片开满鲜花的丘陵上。白天看,那一个个哥特式的造型,真像极了一只只神气、美丽的大蘑菇;到了晚上,宫廷风格的细花木格窗子里,发射出明亮无比的灯光,在黢黑一团的寂静的大山中,无疑就是仙女手上召唤幸福的魔灯了。于是,客人们就一批一批莅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