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褐色的大蜘蛛,足有西藏的宝石戒指那么大,从容不迫地来到我们中间,其时,我们一大伙子文友正谈得畅快。在蜘蛛家族中,不,在整个儿昆虫世界里,这只蜘蛛也肯定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贵族,只见它拿着螃蟹的架势,度着慢悠悠的步子,旁若无人地走过来,一边时不时地举起那根文明棍一样的大前爪,对着世界训教一番。当我们重新进入谈话,忽略了它的存在时,它竞突然用那根文明棍哒叽哒叽重重击地,刚才还瘪瘪的肚子,转瞬间也气鼓似的涨圆了!哎呀,人虫同理,谁都觉得自己最重要自己才是世界的中心,谁都想出人头地热热闹闹,谁都不能容忍被忽视被冷落,有的人甚至发出不出名毋宁死的誓言,为此,哪怕采取大蜘蛛这种极端措施或疯狂行为——至于吗,圣贤不是早有训:钓名之人,无贤士焉(《管子·法政》),所以,还是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好!我上大学时,每门课的老师们也都谆谆教导我们说:要耐得住寂寞。当时不是特别理解,只因为他们一再重复就记住了,而今越品尝人生百态,就越觉得此实乃金玉良言!就说你吧,大蜘蛛,好好当你的贵族,安安静静做你想做的事,消消停停过你的日子,幸幸福福保持你的好心境,甜甜蜜蜜和你的心上人厮守,该织丝网织丝网,该生儿育女生儿育女,想做学问或者游山玩水也都率性而为,何必非跟人较着劲争个高下呢?就算你比别人爬得高了一寸,又怎么样,比起你所付出的那么多忧虑那么深重的心理屈辱,值吗?再说,高处不胜寒,一阵小风就把你掀翻了,或者我们大家今天心情不似如此好,谁跳起来就把你碾碎了,你还能争个什么!
一只浅白色的小飞蛾娉娉婷婷地飞来,旁若无人地穿过高谈阔论的一屋子人,落在我雪白的床单上,点了下头表示喜欢,就高高地架起翅膀,悠然自在地栖息下来。跟漂亮的花蝴蝶比,小飞蛾的个头又矮,翅膀又小,又没有艳美的色彩,所以从来不被人放在眼里,更没人关心过它们的幸福痛苦,爱恨情仇。但小飞蛾们自己不在乎,每天快快乐乐飞着,舞着,繁衍生息,一代又一代。你说这叫傻人傻福气也好,叫懂得忘却也好,反正对世上的很多事情,别那么太清楚、太计较,更不要在乎别人的说三道四,潇潇洒洒活出一个自己的个性来,也不枉来世上走了一遭!又爬过来一只不知名的小草虫,淡绿色的,有着一对长长的薄翼,就像公主的霓裳。显然的,它也不知道什么叫作害怕,只顾一路蹦蹦跳跳而来。看来北大山确实是生灵们的福地,据说山上还有鹿、兔子、狍子、野鸡、獾、松鼠、土拨鼠甚至某年还出现过熊和豹子。没有人类侵扰它们,也没有什么转基因、添加剂、生长素破坏它们的生活,所以这些小生命们还香香甜甜地享受着农业文明时代的宁静,思想感情相对稳定,人际关系也还相当朴素,彼此间的共荣远远大于相互敌对,就都努力繁荣昌盛地发展着。结果呢?不错,这里所有的动物和昆虫们,都长得比别处的个儿大,也傻,竞还敢对世上最坏的人类都不设防,可见其心灵的纯净度,还停留在无色,透明,等级为A。夜色越来越深,大山越来越静。
仙女手上的魔灯越来越光芒四射,招来了越来越多的昆虫们。这些可爱的小兄弟姐妹们,急雨一样地在玻璃窗上敲着,叫着,撞着,不屈不挠,一定要进来,即使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人人都向往着更加美好的另一个世界,虫虫亦然。然而,我们这里,真是它们的桃花源吗?在我们过去的概念里,是把昆虫们分成益虫、害虫两大阵营的,阶级阵线分明,丝毫不可以调和,否则给你上纲上线,批你个阶级调和论,叫你永世不得翻身!益虫要保护,害虫要消灭,没有疑义。但这里面有两个问题:一是益虫、害虫如何界定?比如过去一声号令除四害,麻雀就蒙冤几十年,且这恶名流毒甚广,直到如今还在许多人心中凿凿不可动摇,所以今天随便打倒麻雀的事还时有发生。二是除了无产阶级、资产阶级两大阵线之外,确实还有第三种势力存在。而且,中间人物还是一个非常庞大的群体,比如我们熟知的蚱蜢、蟋蟀、螳螂、萤火虫、豆娘、草蛉、蚁狮等,还有不熟悉的大量甲虫,如长脚虎甲虫、象鼻虫、金龟甲虫、拟蜂甲虫等等,它们通常只吃昆虫或植物,不对人类构成危害——不好意思,这是我们大人类中心主义的霸道眼光,如果依据其他眼光,比如你去是自然界很重要的一部分呀,它们为花朵授粉,又是很多鸟类、蝙蝠和昆虫的重要食物来源,我们可离不开昆虫。你们人类要是伤害它们,一定要遭到报复的!这可不是危言耸听,科学家证实了它们没有说谎:昆虫早在超过5亿年前就已在地球上出现了,几乎各种栖息地,从寒冷的高山到热带雨林,都可以看到它们活跃的身影。昆虫还是动物中最大的种群,目前已至少发现了00万个不同品种,包括甲虫、蝴蝶、蚂蚁和蜜蜂。啊呀呀00万呀!简直吓死人了!我可不得不自私一下了——幸亏地球还够大,又幸亏昆虫们都够小,所以还有人类的生活空间,不然,要是昆虫们都跟狮子、老虎那么大个儿,或者就像猫狗、鸡鸭那么大,我们也早被赶到哪个山林野穴苟且去了呢!对了,由此,我又想起第二个严重问题:我们人类可得及早觉醒,再也不能随便欺负昆虫了!不但不能随便欺负,还得关心它们,还得帮助它们好好获得柴米油盐酱醋茶,好好娶妻生子,好好生活下去。
这是一荣俱荣,一损皆损的事,不然,要是它们万众一心和我们作对,哪怕只是消极怠工,我们也就没好日子过了。其实,近年来随着环境的急剧恶化,我们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只不过还愚蠢地不自知罢了!我还想到其三:对一切生命的尊重问题。生命是神圣的,大自然是和谐的,这是天授的权力,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践踏别的生命。但过去,我们只把这个原则运用到人类身上,并为之赴汤蹈火,流血牺牲,今后呢,恐怕得把它运用到一切生灵身上了。有一位名叫史怀哲的智者早就告诉我们:有思想的人都有一种驱动力,把对生命的尊重给予每个愿意活着的生命,就像给予自己一样。他说的真好,好在标明了一种境界的高度,这个高度完全超越了功利主义目的,它有一块洁净的基石——仁爱。今后的世界里,对于仁爱的需求,不会越来越少,只会越来越多。当然,必须赘上一句:对于危害别的生命的害虫,还有坏人——除恶务尽!有一个奇怪的事情,我至今也没弄明白:说来,那天是聊得太高兴了,夜色实在深了,一个舒筋活血的热水澡,洗去了多日的风尘,在洁白如乳汁的床单上躺着,却久久、久久不能人眠。我忽然想起周围的小生灵们,没有了温暖的灯光,没有了人类的参与,它们是更快乐自在呢,还是郁郁寡欢?我一骨碌爬起身,坐在床上,谛听。奇怪?大山无言。草木无言。虫儿无言。世界无言。地球就像睡着了一样,连个呼噜声也没有。周遭静得太威严了,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虫子们呢?它们为什么不歌唱?难道也睡着了?不对呀,城里的虫子,别的任何地方的虫子,都是唧唧复唧唧,一直歌唱到天明前,虿蒋两证:幕串逊果纂,灯下草虫鸥。£王维《秋夜独坐》)寂寞小桥和梦过,稻田深处草虫鸣。(陈与义《早行》)可为什么独独北大山的虫子们不唱呢?是因为这里没有干扰,它们用不着昼伏夜出?或者我们是稀客,它们怕吵了我们的香眠?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天早餐时,急急忙忙问主人,竟把他们都问住了,一个个茫然对日:是吗?回家后翻书,没找到答案,却看到了一段诗一样美丽的文字:蝼蛄生活在用自己铲状前肢掘出来的地穴中。在繁殖季节里,雄虫坐在地穴的入口处唱歌。地穴入的形状很特别,能使歌声传到1.6公里以外。雌虫把卵产在地下的巢穴里,并看护至孵化为止。
鳌江深处
全没想到鳌江给我的印象是这样的猝不及防。这是浙江省温州市平阳县下辖的一个小乡镇,你说它能有多点儿大?何况我们已经在它最繁华的大街上住了一个星期,参观也参观了,游览也游览了,大马路上来来回回地走了不知多少趟,连服装一条街和农贸菜市场也都逛过来。因此,便自以为这就是它了——它全部的面貌,全部的风采,全部的内涵,全部的意味,全部的全部它还能有几多风景呢?然而我是太小看它了!那是离去的最后时刻,我们匆匆去买些虾干蟹子之类的土特产。宾馆旁的菜市场没有好货了,带路的主人说,里面还有一个更大的市场。于是,他就把我们带人了小镇的故事之中。只三两步,我们不知怎的就离开了喧闹的大街,拐进幽深的小巷。我突然发现自己竟是穿越在古老的历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