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弯弯曲曲,青石条路,上面刻有条条道道岁月的深痕。两边密密捱捱站着一幢接一幢白墙壁、黑瓦顶的硬山式的房子,那是早在吴冠中大师笔下就熟识了的江南老屋。恍惚间,踽踽走来一位老人,一脸千年古树般的沧桑。他默默地把我们带回到龙旗飘摇的年代。哦,鳌江!自以为见过大世面的我们,原先并没有把你当成多大的一回事,你却以宽阔的胸怀包容了我们。这是因为,你已是奔腾了几千年的江流,你早已有了属于你自己的从容不迫的节奏:西晋平阳建县时,你就被称为阳江;后来人见你涨潮时波涛汹涌,犹如巨鳌负山,遂赠与你鳌江美名。三万里河东人海,你就这样自信地流淌着,直到20世纪30年代,有一天你突然惊醒了,意识到自己该做点什么事了,于是便积蓄起千年之力,一举托擎出鳌江重镇。虽然时距今日,才不过60几年,可这倏忽岁月的演化变迁,却堪称划时代的绝响——谁能想到你已先后吐纳了福州、泉州、台州、杭州、宁波、舟山、上海、天津、台湾、香港等九曲神州的大江大河?你还迎过英国、荷兰、葡萄牙、日本、洪都拉斯等许多外商船队。更不曾想到你早就享有小上海的美誉,一时商肆群集,市声鼎沸。到了90年代的今天,在改革开放大潮的万丈白练中,你就更来了精气神儿,使出浑身的解数,打着滚儿地折腾,现在已有了三资企业18家,有了年产值超千万元的企业32家,有了4个企业集团,有了3600多个商业服务网点,有了5000元以上的居民人均收入——哎呀呀,小小的一个乡镇啊,常住人口仅万,这万双手臂,怎么就把你描绘得如此辉煌?当然,改革开放近年来,我们无论走到瓜州古渡,还是西出阳关,到处都会撞上这一组组辉煌的数字,这已不足为奇。新奇的是在熬江深处,在这古老的小巷中,走着走着,突然突然,我竞看见有一家米奇专卖店!这真足以构成一条号外新闻。
为什么?你们可能对米奇毫无所知,而我,家里养着一个追星族的小女儿,却对它再熟悉不过。它专卖以米老鼠、唐老鸭为商标的高档商品,价钱虽不属天文,也每每让工薪族的我心惊。我家住的大街上,就有这么一家专卖店,但见也有不少人进进出出,可是掏钱买者寥寥,这是说的北京。全没想到,小小的鳌江小镇,居然也托得起这样一家贵族商店——我不由得再次感叹:真是对不起,又小看你了!然而更令我惊讶的还在后面。此番一来到平阳,县里领导开门见山就检讨:去年我们没搞好,出了一批机电假货,在全国曝了光。现在我们已经全改了,正在重新树立自己的新形象。他们说的很诚恳,我听的就很动心,还暗暗思忖着,究竟是什么促使他们幡然而悟的——是强制的行政命令?是经济的制裁手段?是传统的道德观念?是文化的教育滋润?还是淳朴的民风民俗?不消说,这里的民风的确淳朴。我们的一位同行者,花3元钱买了一双袜子,给人家00元,未等找零转身就走,被人家老远地追上,如数奉还。问题是,民风淳厚的背后,又是什么因素在做支撑呢?一扭头,突然发现一条小小巷深处,有一座大庙宇。及至近前,但见玉佛寺三个大字,不用说供的是玉佛。登门入室,被着实地吓了一大跳,哟啊啊,竟是这样高大人青云的一个庙堂,其佛之高,堪比杭州灵隐寺,必须高山仰止才能参拜。一大群善男信女披黄挂黑,正在做佛事,其场面之盛大,可堪心惊。我对宗教,历来小心虔敬,但若把大把的钱都投到庙里塑佛像镀金身,总有点那个——若是投资发展生产的话,社会进步岂不能更快一些吗?于是,我们心事重重地辞别庙宇,重新踏上古老的小巷,心境却全然不同了。一时,谁也无话,只重重地踢踏着青石条路,不知所在,不知所之,不知春花秋月何时了,不知小楼昨夜又东风!幸亏半空里传来一阵音乐,把我们救了。
这是一支熟悉的曲子,巴赫的《小前奏曲》,那般庄重、典雅,那般宗教的从容与神圣,使人立即就获得了一种浮出海面,向着天国飞升的心灵感应。我的心软软地舒展开来,别说是在商潮滚滚的南方,就是在北京的街头,也久已听不到这种高贵的乐曲了,走遍东西南北中,就连拉萨的大街上,也到处都在吼着哥哥、妹妹,流行歌曲早把世道人心塞满了,所以,又真是难为了鳌江深处呀!寻声望去,竟是一爿小书店——又是一个惊奇,小小乡镇也有书店!而且,在这里,我们非常意外地发现了大量纯文学作品!请原谅我在这里连续使用惊叹号。这些年我走南闯北,所到之处,无论是公家的书店还是私人的小书摊,占广大地盘的,绝对是通俗、艳俗、媚俗,能偶见几本严肃书就得谢天谢地。
不想在这必须用惊叹号的小书店里,纯文学作品竟有三分之二!我非常认真地做了一回社会调查,记录如下:有灿烂的中国古典文学,如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元曲、明杂剧、清随笔;有辉煌的现代文学,如鲁迅、周作人、梁实秋、林语堂、郁达夫、萧红、张爱玲;有繁花似锦的当代文学,如茅盾、巴金、冰心、老舍、王蒙、李国文、张洁、张承志、史铁生还有最新的新书,比如北京语言学院阎纯德教授新编的《20世纪女作家作品大系》,全套10本,在北京还没见到,这里已经上市了。最令我惊喜的,是竟然还有一本《新散文2家代表作》,那里有我的文章,还有照片,带路的主人捧着它,向老板娘炫耀:你看,这是不是她?我看见老板娘惊喜地点点头,给了我一个灿烂的微笑。我从她眼里读出的,是一种对文化人的尊解凄到:这种不寻常的读书意境,已一直延续到r今天。今天,在鳌江深处,在白墙黑顶的老屋之中,绕梁不绝的呀呀读书声呀,绝不仅仅是出自孩童之N,那一定还出自鳌江人的深心——托起鳌江经济起飞的,托住鳌江生息发展命脉的,归根结底不是金钱、不是商肆、不是舟楫之利、不是人的小聪明、不是-H?的小机遇,更不是宗教、鬼神、命运、气功、风水之类,而一定是深厚的文化积淀——我们伟大民族的伟大文化遗产,永远是我们安身立命、发展前进、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根基!哦,鳌江深处呀,路幽幽,巷深深!幽幽深深的青石条路上,正一路回响着雄壮的步履声,那是20世纪我们中华民族腾挪前进的绝响……
长忆河源
长相忆,忆河源。却道为何?吾乃一土生土长北京女子,与河源素昧平生。月余以前,还只道河源河源,大河的源头,却不知在我国广东省,还真有一个河源市。只可惜它地处偏远,坐落在梅州和惠州之间的寥冷地域,坐着汽车颠儿颠儿得开大半天,越走越觉得地老天荒了,才能远远望见地平线上,果真还有这么一座小城市——难怪它属于富庶的广东省的贫困地区,此话绝对打实,没有见人哭穷的虚伪。交通不便是很严重的问题,使经济腾飞不起来,使知名度提不高,使人有劲儿没有精气神而没有了精气神儿,没有了知名度,经济便更难腾飞。如此形成恶性循环,河源就还是大河的源头,而不是现代化的广州,也没有变成正走向后现代的深圳。然而,当我在这片热土上走了一圈之后,却发现了她的1000多条优点。河源虽没有广州的热闹,深圳的繁华;虽没有湛江的历史,韶关的古迹;虽没有汕头的喧嚣,潮州的名声;甚至也远远比不上与它比邻的惠州,这几年那里的家用电气名声大振,带动了城市大踏步发展,已使国人另眼相看是的是的,可惜可惜,这些河源都没有。然而河源有水!她的财宝是水——河之源,水之源,此说凿凿。河源的水原名新丰江,是从上北方向新丰县的重山密林中泉涌而成的。说是泉涌,不夸张,涓涓细流,淙淙小溪而已,有的水流步人其中,浅浅的还没不了脚踝。可是我也曾在长江的源头追溯过,同样是这些貌不惊人的小溪,竟齐心合力汇成了那样一条伟大的江。新丰江当然不好跟长江相提并论,不过当我伫立在巨大、宏伟、空旷、集天地力度为一体的新丰江水电站大坝上,看着腾!——腾!的绞龙从脚下呼啸掠过,同样感受到了自然界之精华——水——大水——连天之水,所形成的伟力之于我们人类的强烈震撼!这是真正排山倒海的感受。这感受,我以前在长江葛州坝发电厂领略过,后来在黄河刘家峡水电站领略过,如今已不觉惊奇,惊奇的倒是纤纤秀秀的广东,竞还能奔涌出这样一条粗壮的大江,且充满了阳刚之气!乘船向上游驶去,才渐渐恢复了身在粤中的感觉。原来世事皆像易安居士的词,既有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的阳刚的一面,又有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的阴柔的一面,奇只奇在新丰江大坝当空一拦,就截然地把豪迈的下游和纤秀的上游分开了。连名字也不同了,不再叫男性的新丰江,而叫作淑女一般的万绿湖。至此,这柔媚的广东西子的面纱,也才慢慢揭开了。万绿湖的确如她美丽无比的名字,万般皆绿品,无处不见碧。
遥看远山,山正梳妆,扈江离与辟芷兮;近处观树,树亦打扮,纫秋兰以为佩。仰首长望天,天也青青,倒转青天做湖底;俯身痴问水,水也青青,烟波淡荡摇空碧。人在身在心在,宛如进入了一个巨大无垠的宝石盆景,远树是浅绿的岫玉,近壑是碧郁的绿松石,脚下的水呢,则是墨绿墨绿的翡翠,一齐发射着夺目的光芒,可真是绿透了一方天地,美煞了半个河源!时正值孟冬,昨儿离开北京时,一阵阵掠过秃树的大风正刮得万尘四起,日月无光,来到这万绿之湖,却依然满眼皆是万条垂下绿丝绦的绿、绿、绿,岂能不羡煞河源人的绿福气?有人说.绿色是人类最亲和的颜色,那么能留在这万绿之中,哪怕仅做一棵柔情的小草,此生亦足矣!如此说来,这就是你长忆河源的原因所在吗?不,不不,还差得远!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靠的也是一方人,因此我最留意乃至珍惜的,还是这里的人文环境——万绿湖,河源人,你们交的是怎样的一张答卷呢?是100分迄今为止,万绿湖还一直是一位天真纯洁的处女,完美无暇地保持着最天然的本色,没有一点点污染。于是乎这条洁净的水流,静静地流向香港,供应着600万港人的饮用水。可是,为此,河源人作出了惨痛的牺牲,从50年代修建大坝至今,历已缓慢地撕去1万5千多张,当年的小苗苗已长成参天大树,当年尺高的孩子已快要做祖父母,移民的问题却还没有解决完!我们在广州碰到一位女处长。40多岁,人瘦瘦的,着一身合体的深蓝色西服,腰身挺得笔直,说起话来分寸有度,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殊不料,这就是河源当年那尺高的孩子!一说起背井离乡的父老乡亲,一提及她曲折的人生经历,她的眼就红。你们知道当年我们有多难!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就说不下去了。
沉默了大半天,女处长才又说:现在水库周围,还有几万人没有安置妥呢。迁到高山上去的,守着大河吃不到水;小孩子要出来念书,每天要走几十里山路;为了防止污染,不让建工厂,经济发展不起来;出来打工的,人家嫌文化水平太低为了这条河,河源人可是吃了大苦头了!我们听了,心里紧巴巴地难受!我立即升腾起一个顽强的念头,就是作为一名记者,我有责任把这一切告诉世人、特别是香港人——为了你们能生活得好,河源人民、祖国人民,作出了多么大的牺牲啊!若是他们不想如此奉献了呢,也许河源的经济马上就能腾飞起来,河源人马上就能富得流油!人生一世,谁不愿生活得好呢?谁没有权利向往富足的生活呢?所以呀,饮水当思源,别忘河源人。当然,中国的老百姓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民,他们绝不会如此做,这不符合他们高尚的民族道德。不过越是这样,就越应该回报他们——不应该总是让善良的人吃亏。是呀,我们正在努力想办法。河源县的高仁泽副书记、河源市的黄建中副秘书长,还有河源宝马集团黄总经理,以及我们所到之处的各级干部们,都在如此说。他们早就把河源的山山水水踏遍了,把河源的优势劣势吃透了,得出的结论依然是一个字:水呀!——还是得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盘古开天地以来,人类逐水而居;祖祖辈辈代代年年,新丰江养育了河源人,所以这条大河说来说去,怎么也是河源的福分。我们只有依靠这唯一的财富,开发万绿湖的旅游资源,是时候了!我对高仁泽的敬业精神,充满了由衷的敬意。万绿湖上的每一座小山,每一棵小草,他都熟识,能随口叫出它们姓是名谁,能如数家珍地讲出它们的故事。问起一些难度很大的专业问题,比如什么树属什么科生长期为多少年?哪一座山包的石质含有什么成分百分比各是多少?万绿湖的水质、成分、软硬、含量?等等,他几乎无一不是脱口而出。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胸中牢牢装有两把大锁,一为文化,是开启的锁;二为环保,是封闭的锁,他坚决反对掠夺性开发,竭尽全力营造着万绿湖的文化品格,甚至写出这方面的专著。另一位为万绿湖磨秃了几枝笔的是黄建中,难得这位市府副秘书长竟捧来了他的大作《万绿湖的文化背影》,从万绿湖的生命本源、自然环境,历史沿革、人文条件、创造意识,乃至开发万绿湖的三个文化层次——农业文化、工业文化和生态文化等等方面,以洋洋万言之巨,以按捺不住的激情,以华美丰盈的文采,把整座万绿湖一股脑儿地端在你面前,叫你热爱她,思索她,为她做事情。这一着可真厉害,别说那些来此视察的大小官员们不得不乖乖地顺着他的思路走,就连大名鼎鼎的作家李国文、叶楠、梁晓声、田珍颖、肖复兴,也捧着文章啧啧称奇,更对河源刮目相看。说来,我们这个中国作家万绿湖采风团,也是高仁泽、黄建中们的一着棋,他们想要借助这些大作家的笔,把万绿湖的知名度打到全国去。这些有思想的干部还有很绝的一着,就是办起了一本堪称高档的《方与圆》杂志,欲以文化作为前导、作为动力、作为媒介,来尽快开启河源腾飞的历史闸门。多么独特的思路,多么高瞻的眼光,多么有水平的选择,可真是使人振奋的一代新型领导人啊!——这里我要说句题外话,近年来我在神州大地上东行西行,走来走去,所到的各地各处各级,都每每发现这样的一批能文、能武、懂科学、懂技术、有现代意识、有人类胸怀、有历史眼光的新型领导人,已经登上了当代中国的政治历史舞台。
这真令人欢欣鼓舞,是不是?我认为,中国有没有希望,明天的中国是什么样子,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取决于他们眼下的北国,正是雪锁冰封。大风又起兮,野狼一般地在窗外肆虐,撕扯着荒秃的树枝,发出呜——嗷!的嚣叫,腾起一片暴土狼烟。我就更加思念起绝色的广东西子万绿湖。胸中荡漾着融融的春意,我不由自主把眼光越过黄河,越过长江,越过粤中那一片热土,然后,在河源停下来,久久!在千里万里之外的北京,在红色的天安门,让我高声地为河源和她的人民,祈祷——祝福!长忆河源,却道是:想早日看见她一飞冲天的新丰采。
上海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