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千古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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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人生篇(三)(1)

如今北京的主食

如今北京的主食似乎不是给人吃,而是仅供观货的艺术品。

所谓主食者,顾名思义,就是吃饭时的主要食物,不外乎米饭、馒头、面条、烙饼、窝头、粥等粮食作物。过去的北京生活贫困,吃饭时以粮食为主,菜很少,主食又叫干粮,是很重要的,有时要占到餐量的95%、98%甚至100%。其实叫干粮并不准确,因为有时干粮们并不“干”,而是稀粥,尤其是一早一晚,为了省粮食,主食只有稀粥。所以,主食的叫法还比较科学而大众,干粮的叫法呢,就渐渐堙没于岁月和记忆的流逝之中。主食在南方以及港台地区叫什么名字,不得而知,但我想,肯定也有差不多相同的历史沧桑。

主食又分细粮和粗粮。细粮指米饭、馒头等小麦和水稻作物,由于质地细腻,看起来和吃起来感觉都好些,不像粗粮——那些窝窝头啦、贴饼子啦等棒子面做的一系列食品(因为玉米长得像棒子,故北京的老百姓习惯管玉米面叫“棒子面”),咽下去粗粗喇喇的,也没什么香味,让人一看就把眉头皱到天上去了。不过,这都是昨天的老皇历了。90年代末期,各路报纸刊物上,都在反反复复教导我们大家说:“多吃粗粮有利于软化心血管、脑血管,有利于消化道、呼吸道的健康,可以祛病强身,益寿延年。”于是,这个道理,就已经像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一样成为公理,弄得家喻户晓,没有人不知道的。于是就兴起了全民的轰轰烈烈的吃粗粮运动。其实说实在的,这个运动的第一推动力,还是因为细粮,包括白得不能再白、细得不能再细的富强粉、面包粉、饺子粉之类和白得发亮、像打了蜡上了光一样的小站稻、唐山稻、盘锦米等,早吃得腻腻的了。那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窝头自然又金贵起来,用磨得细细滑滑的上等棒子面加上栗子面,再加上奶油、白糖、桂花做成的“迷你型”小窝头,比稻香村的点心还抢手呢。

我开头所说的“艺术品”,就是指的这些“迷你型”的小主食。

它们的个头儿,大约比一般的水饺略小些,论袋装的话,半斤一袋的大约能装二三十个,吃的时候一口一个,夹的方便吃的也方便,感觉也比较好,能“骗”得你多吃几个。干吗要“骗”呢?原来,我们成年人其实也是孩子,不好吃的东西是不肯多吃的,比如二两一个的大馒头,光看着就饱了,根本碰都不会去碰,可是要换成“迷你型的”,看着它们小巧玲成的样子,忍不住就会尝个俩仨的。

如今在北京,无论是走入气派豪华的现代大型超市,还是拐逬胡同口的小小副食商店;无论是在酒肉飘香的酒楼之内,还是在简单便捷的机关食堂里,到处都可以和“迷你型”小主食磕头碰脸。最普通的品种有小馒头、小花卷、小丝糕、小窝头、小黑米馒头;梢微带点儿花色的,有小巧克力卷、小山楂卷、小糖包、小豆包、小奶黄包、小芝麻包;再带点儿花样的,有小包子、小饺子、小春卷、小烧麦、小馄饨、小汤圆;若是再想尝尝新鲜解解馋,那品种可就海了去了(“海了”是北京方言,极言其多,简直就像大海一样无边无沿),有宮廷里的小窝头、小豌豆黄、小云豆卷,有民间的小艾窝窝、小驴打滾、小蜜麻花、小焦圈,有天津的小狗不理包子、小猫不闻饺子,上海的小萝卜丝饼、小野菜团子,江淮的各色各样小汤团,西北、山西和山东的味道不同的小烧併……还有西餐的一系列小点心呢,如小蛋糕、小布了、小三明治、小巧克力派……直看得你眼花缭乱,涎水直流,想吃而又不敢,不吃而又心里痒痒的胃里煎煎的鼻子酸酸的口里空空的不到黄河不死心!逛街的时候,我最感#痛苦”的,就是从饼屋前面走过,差不多每次,都是斜着跟,望着天,疾步过去,要不就干脆统到马路对面去走,免得忽然一时意志薄弱,跑进去大嚼一顿,然后回家以后,再后侮得大跺脚,大喝减肥苦茶!

司是就像你绕得开某些事件,却绕不开命运一样,你绕得开饼屋,却绕不开杯盘碗箸,人总不能不吃饭吧?这“痛苦”就又跟上来了,比较突出的,至少有两个,一是怕去参加要会,每次酒已酣菜已饱,可小小巧巧的迷你主食”又端上来了,得,你们大家说,我是吃呢还是不吃?科学和理智告诉我,不可以再吃了,要不明天腰围又得多出一大圈不说,吃多了甜食,还实茌是对身体各方面的机能都无益有害;可是不吃吧,又真馋得慌,尤其是看着那么精美的“艺术品”剩在那里,回头让服务员利利索索一掀盘子,连眼睛都不眨一眨就白白倒掉了,那不是暴殄天物吗?贪污和浪费可是极大的犯罪呀!这么宽慰着自己绐自己找着冠冕堂皇的借口,筷子就老是一次又一次往那盘子里伸,可真成了让人耻笑的三岁小娃了!

二是怕去朋友家赴宴,尤其怕朋友家摆的是自助餐。那往往是我放弃油焖大虾、放弃海参鱿鱼、放弃竹笋干贝、放弃椒盐螃蟹、放弃东坡肘子,放弃烤鸭、乌鸡、老鳖、山野兔……总之是放弃一切好吃的肉鱼蛋菜而专门大啖迷你甜点的大好机会一一这时边上就有人出来教育我啦,谆谆教导说:“韩、小、蕙,你、不、至、于、是、从、困、难、时、期、刚、过、来、的、吧?你、八、辈、子、没、吃、过、主、食、是、怎、么、的?!”

我俯首下心、陪着笑脸回答:

“您说对啦,俺就是刚刚从60年代困难时期来的,别说吃什么‘迷你型’啦,就连窝窝头也吃不饱呀!今天好不容易赶上改革开放的好日子,什么好吃的都有啦,想吃什么就有什么,那我还不放开肚皮敞开吃,还等什么呐?”

在缅甸吃中国菜

访问缅甸之前,听一位在缅生活过的女士介绍:

“哎呀,缅甸菜可不好吃呀,一馊二臭三炸四手抓,四点全概括了。”

“馊,就好比中国腌泡菜那种形式,非把菜都腌成馊了巴叽的味儿,才觉得好吃(不过,可千万别往中国泡菜那儿想,其味道绝对差得太远啦);臭,道理上也类似北京的臭豆腐,可是闻着臭吃着也臭,咱们中国人绝对吃不惯;炸,是什么都过油,连水灵灵的青菜都炸着吃;手抓,就是吃饭不用筷子,也不用勺,就用手抓着吃,连米饭都用手抓,真是不可思议。”

这一来,临上飞机前,我又往背包里多塞了两包饼干。

我们这次赴缅,是中国作家代表团对缅甸的正式友好访问,团长是大名鼎鼎的《红岩》作者杨益言先生,还有三位作家和一名翻译。缅方的接待规格很高,以部长级礼遇接待,走到哪儿都是“哇哇”叫的警车开道,由当地政府的最高长官接见。这种高规格,宴会的水平自然不会差,餐具也都精美(不是中国进口的就是日本逬口的),不必担心用手抓的问题。问题出在第三天,我们离开首都仰光,飞赴缅甸古都蒲甘,下塌在帝里毕色亚宾馆。翻译小姐告诉我们,将在这里呆两天,可能是吃缅甸饭。

这一说我们都有点儿紧张起来。

不过帝里毕色亚宾馆真是漂亮!这是我们在电影《走出非洲》里见过的那种别墅式宾馆,一幢幢带回廊的欧式白色木板房,靜静地站在法兰绒一样的绿草地上,在热带金色阳光的照耀下,显得那么轻爽与沉静。携带着合欢花香的漓风,像燕子嬉水一样,从碧蓝色的游泳池水面上一掠而过,尔后就奔到广袤的田野上去了。我们的午餐安排在院子里的草地上进行,左边是一株一抱多粗的大洋槐树,蓊郁的树枝撑起了半个绿色的天空;右边是一株红花缀满枝头的大合欢树,树下,种植着各色说不出名字的热带亚热带奇花异草,为我们送来一阵清香一阵浓馥。唉,坏境如此宜人,吃的就是再差,也“万死不辞”了!

第一道端上来的是青菜汤,侍者手捧一只大银钵,依次从左边将汤盛到每个人的汤碗里。搞不清是什么菜,叶片大大的、绿绿的,尝一口,嗯,味道还行,没有什么馊臭等异味,绝对可以接受。这时,一侍者又捧着一只大瓷盘,送米饭来了,还是从左边上,用勺子和叉子送到每人面前的盘子里(不是用手。我们每人也都发了西式的叉子、刀和勺,这使我们松了一口气米饭是南方普遍种植的那种籼米,干巴巴的没一点油性,北方人最不喜欢吃了,但据说南方人爱吃,因此缅甸人可能也爱吃。我只要了一小点点,好在也没有什么怪味,心想:好了,有这一饭一汤足矣,我在缅甸这半个冃,至少不会挨饿了。其实哪儿有那么可怕?第一道菜端上来了,是酱油色的肉块,加以大块土豆、胡萝卜,好像是那道著名的共产主义大锅菜“土豆烧牛肉”。这没有什么可怕的,吃。

第二道又来了,这回认识,是大虾段,虽然血一样红,里面也有着一些比较可疑的碎末(可能是什么调料,反正不是葱和姜还单摆浮搁着几根生香菜,但尝了尝,还梃好吃的,就多吃了几块,心想:对于大虾这种好吃的东西来说,手艺再差也不要紧,熟了就香,我至少又有了一道可吃的菜。

谁知形势竟越来越好了。又端上来一道菜,这回看着就顺眼,因为竟然有点像中国的松鼠桂鱼,虽然没有了里头,但还能稳稳当当地躺在盘子里,只不过身上没有松鼠的花纹,只是拦腰横着划了三四刀,露出炸飞了花的里肉。它是干炸后浇了酱油、醋、葱姜、淀粉汁做成的,虽不似我们中国那种浇番茄汁的好看和好吃,但也勉为其难了。

倒是第四道青菜让人有点不愿接受,原因是琐碎且杂乱,菜花、胡萝卜、黄瓜、荷兰豆、白菜、香菜、土豆、洋恝头、菠萝……什么都切得碎碎的,然后烩在一锅里搅和,你想能是个什么味?但是我知足,因为至此我已完全放心,就凭这些菜,完全可以支撑到访问结束打道回国,看来那两包饼干是真用不着了。

那么好,四道菜,就吃了两天。中间还换过红烧鸡块、锅巴(锅巴端上来时,心里面曾升起一丝疑惑:怎么缅甸也有锅巴,该不会是从中国学来的吧)、蒸茄子条什么的,反正每顿都是四道菜,外加一些辛辣的小凉菜。后来离开蒲甘,到了曼德勒、东枝、良瑞、勃固等地,除了宴会,基本上都是这种吃法。

俗话说得好,“人心不足蛇吞象”,解决了填饱肚子的问题,我们又开始巴望能吃得好一些了。差不多到了第十天头上,大家就开始说起家里有什么好吃的菜,哪怕只是一碗清水挂面、一根六必居的小酱萝卜,甚至一碗西红柿鸡蛋汤,也似乎赛得过出门茌外的山珍海味。后来在街上行车时,我们的眼光,也不自觉地净往中餐馆那儿瞄——真是的,真想吃顿中餐啊!

我始知,我们中国人真是有福之人,天天吃的都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中餐,在国内在家里的时候,怎么没觉得?

谁知就在这当口儿,突然传来一个令我们十分震惊的消息:却原来,我们这些天吃的,竟都是中国饭呀——是缅甸厨师做的中国饭呀。哎呀呀,一下子恍然大悟,我说呢,怎么缅甸也会有松鼠桂里、锅巴海鲜、黄焖鸡、红烧肉呢?虽然离中国的原汁原味差得远,但从形式到内容,终归有了那么点意思一也多弓有了这么点意思,不然两包饼干,哪儿够吃半个月的?

只是,只是……缅甸的中国菜厨师们啊,不知道你们都是哪儿培训出来的,怎么都像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你们干吗非要把青菜切得那么碎?为什么做不出松鼠的美丽花纹?怎么没人会做六必居的小酱萝卜?还有素炒土豆丝、醋烹豆芽菜、清炒豌豆苗、冬瓜汆丸子、素烧茄子、粉条烧肉、干炸带鱼等这些家常菜?中国菜的厨艺可真是博大精深,即使学个三年五载,也不过皮毛而已。

一个国家的菜系,就是一种民族文化,说来说去,没有中华文化底蕴的外国人,哪那么就容易学会了做中国菜?

且慢!这功夫哪儿还容我细想,代表团的同仁们已经纷纷变了脸色,急三火四地吵吵起来了:“哎呀呀,闹了半天,还不知道那一馊二臭三炸四手抓的缅甸菜,到底是个什么味道?团长,咱们赶紧申请吃缅甸菜吧,要不,这趟缅甸不就白来了吗!”

动物天堂

如果你想知道世界上还有无动物天堂,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有。在缅甸。缅甸全境都可以称为动物天堂。”刚刚踏上缅甸的土地,第一眼看到的是绿树和鲜花,第一曲听到的是百鸟的齐鸣。前面棵像蒙古包一样的大树冠上,一只黑头灰翅金尾巴的大鸟,正在“嘀——哩哩,嘀——哩哩”高声独唱,旁边电线上站着七八只麻雀,起劲儿地“哆一来一咪一发一”为它伴奏。一曲还未歌罢,屋檐上落下一大群灰鸽又“咕咕咕一噜噜噜”唱起小合唱,喜鹊“叽一喳,叽一喳”敲打着铜铃,乌鸦采准点子,不失时机“哇一哇一”地来上一声声锣鼓,直把气氛烘托得比新年音乐会还热烈……几只浑身雪白的鹭鸶,轻盈地落在绿茵菌的草地上,翩翩跹跹跳起舞来。它们真是漂亮,有凤冠,尖喙和细细的长腿,个头儿有鸭子那么大,但才不像鸭子们那样低声下气地在地上走,而是直立着身子,高视阔步,哪一个都有着帝王的气派。在它们身后,又陆续跟来了长长花尾巴的野雉、红嘴巴黄眼睛的八哥、白翅膀藏在灰羽毛下面的大鸟、尾巴剪刀尖尖的小燕子,还有各种鲜艳颜色、花纹夺目、灿烂斑点的花蝴蝶,还有红、蓝、黄、绿、花色的蜻蜓,还有各种形状、各种颜色、哼唱着各种歌儿、扭动着各种舞步的螳螂、蚱蜢、蟋蟀、天牛、蝈蝈、蛐蛐、蜘蛛、磕头虫……来缅甸前,我几乎什么都设想过了,可就是没想到会出现这么一幅人类与动物和谐共荣的图景。因此,包括72岁的杨益言团长在内,我们中国作家代表团一行五人,全都忙忙地打听:

“怎么回事,缅甸的生态环境这么好?”

缅学专家、北京大学的汪大年教授告诉我们:“缅甸人民不杀生,谁也不去伤密这些动物和鸟。”

可惜语言不通是一大障碍,缅甸的动物们听不懂我们的话。在缅长达半个月时间里,我脚跟前曾走过三只缅猫,它们和中国的狸猫们长得一模一样,瘦长脸,尖下颏儿,有神的眼睛,黑黄条形花纹,漂亮而且威风,但当我叫“咪咪”时,它们却连头也不回,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显然是根本不知道我在唤它们。我还看见过无数条狗,按照国内的叫法,叫它们“呜呜”“汪汪”或者“狗”什么的,它们也从不回头,只有当缅甸人叫“得儿”(类似我们吆喝牛马的声音,只是没有我们的尾音拖得那么长)时,它们才会扭过头来,瞪圆了眼睛似乎在问:“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