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缅甸的狗,满城、满多、满大街、满小巷、满庭、满院,到处跑的都是。一般都不是哪家哪户私养的,而是全社会共同豢养的,这一点很类似我们的西藏,对狗很放任自流。这里面有什么宗教上的说法我说不漓楚,因为缅甸的和尚可以吃荤,却惟独不可以食狗肉。这些狗呢,“衣”食不愁,又受宠爱,于是一条条的就都变得很懒而且赖。经常是眼瞅着汽车开来,却还是趴茌公路上睡它的大觉,直到车轱辘开到鼻子尖跟前了,喇叭震得山响,耳朵实在承受不住了,才极不情愿地起身,前腿着地伸个懒腰,慢吞吞挪个地方再继续睡……在缅甸古都蒲甘,我们下塌的帝里毕色亚宾馆,每当夜幕拉开,星光开始闪耀,灯光璀璨的游泳池边,就开始有一批批小客人——小蛤蟆们来造访了。它们一个比一个具有哲学家的风度,安静地蹲在黄色灯影里,眺望天蓝色池水,仿佛陶醉在梦幻一样的美景里。人走过去,它们一点儿不介意,依然很深沉地保持不动,就像佛塔前守门的石狮一样安稳如山。后来我才发现,原来是发亮的池水里,有一些“殉情”的小虫,随着涟漪的荡漾,被送到池边,小蛤蟆们是在等待它们。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也是不能不说的:缅甸这个国家有多少茂密的树木,就有多少无处不在的壁虎。在第二大城市曼徳勒,我们住的是一家历史颇悠久的因瓦旅馆,这一座英式木结构老屋,到处爬满了这种令入心惊胆战的爬行类动物。最糟糕的是它们还要叫(在中国谁听说过壁虎会叫),夜深人静,屋子里漆黑一团,它们来了,“呜儿——呜儿”彼此打着招呼,诉说着白天的见闻,其声之大,赛过鸟鸣,把我吓得整夜整夜不敢睡觉。可是正如古老的格言所说的:“一个人越怕什么鬼,就越能撞上什么鬼。”我曾看见巨胖的一只,脑袋竟然有青蛙头那么大,腿有人的小手指一般粗,尾巴像条小蛇,整个儿身体圆圆扁扁,像兵兵球拍子一样贴在墙壁上;还看见巨长的一只,一尺还有富余,其肤色宛如古印度花纹一这哪儿还是壁虎,简直是一条鳄鱼了!我考证,这一定是壁虎部落的老祖爷爷和老祖奶奶,900年萷曼德勒建城时就有它们了,绝对应该送去申请吉尼斯世界之那么缅甸人吃的鸡鸭鹅、猪牛羊、鱼虾蟹,又是怎么来的呢?都不杀生,难道这些美味珍馐就都不吃了?不是的,人家有人家的国情,也有人家高明的解决办法:宰杀这些生灵的,都是十恶不赦的罪犯,反正他们是要下地狱的,就成全别人上天堂吧。
由这个小小的窗口,你就可以看出,缅甸人民是非常善良、又极为追求上进的民族一他们直到今天,还真的在乎死后是进天堂还是下地狱的问题,这在世界范围内已经很个别。正是因为这在乎,麵甸人自我约束的能力很强,“日乎三省吾身”说到底还只是外在的形式,关键在于心灵的向善,在缅甸,没有人吵架骂人,公共汽车上的好位置永远是让给僧侣、老幼和妇女的。大使馆的王一秘吿诉我,有一次下着大雨,他的汽车抛猫了,这时从马路两边的商店和入家里,一下子钻出好多人,主动拿来工具帮他修车,还打着雨伞接他到路旁的人家家里坐等,一直到把车修好。
然而即使是这样,也还是不成。仰光洛加森林公园的D小姐告诉我们,该园有一个候鸟监测中心,现在,每年飞回来的候鸟,种类越来越少,数量越来越少,鸣叫声越来越小!但这是涉及东南亚一大片地域的事情,缅甸一个国家无能为力。D小姐说,他们正在撰写一个准备递交给联合国的报告,将通过它向全世界呼吁,爱护动物必须是全人类的事,人人都必须身体力行。
D小姐是2000万缅甸妇女中的一个,带有她们种族的明显特征:浅棕色皮肤,额头很高,大大的黑眼睛,像柳条一样纤细而柔软的腰肢,说起话来温声软语。但她又明显有一种成熟的职业女性的干练气度,这在缅甸妇女当中又是比较罕见的,我在心里暗暗揣度,也许是因为她那一口流利的英语?也许是因为她手上那本比砖头还厚的《大英禽鸟词典》?也许是因为她身着一身绿色的制服,西式裤子把她的腰身衬托得格外梃拔(缅甸男人女人都穿裙子,所以着裤子的人显得很特殊)?不过最后,我终于弄明白了,是因为她自强的性格所致,她的母亲已经去世,退休的老父和弟弟依仅她的照顾相依为命,这种清寒的生活反倒激发了她的生命力、责任感、创造力和爱,使得她上班精心照料公园里的禽鸟、动物和植物,下班后做家务,学外语,钻研环保学,她是那种把自己完全奉献给了这个世界的女人。
她是首先应该上天堂的人。
蒲甘落日
赶上蒲甘的落日不容易,它都走过900年光阴了!
说来,那时它还是血气方刚一介后生,每天大清早起就轰隆隆赶来,柔情万种地呼唤着自己的期待,直巴望到火烧云锁住整个地平线,漆黑的夜幕就将把一切吞噬,再也没有了百万分之一的希望,才怏怏离去。
日复一日……
殷殷切切……
然而,却总是没有呼应——连一次安慰也没有!
最终,它缄口了。如今已心如死灰,彻底沉默。
蒲甘地处缅甸中部,红色的土地之上,束着伊洛瓦底江这条碧绿的玉带,因缅甸最古老的王朝一一蒲甘王朝而得名。
一出机场,连一点过渡都没有,猛然就撞见了遍地的佛塔,寂寞落日里,闪着凄绝的美焰。
我始知“阵势”是一种什么概念了。即如小小的蚂蚁,如果密密匝匝排成几平方公里、几十平方公里、上百平方公里的阵势,也会令人恐怖得头发倒竖——何况还不是一只只小小蚂蚁,而是一座又一座、一群又一群巍哦的塔。沉默的塔啊!
大塔,小塔,大的如一座座高入青云的皇宫,小的像随意农家的竹篱茅舍,在公路两旁、槟榔树下和荒草凄凄深处。按说我们中国作家代表团一行五人,都已不年轻,半辈子或大半辈子所见过的佛塔,也有几十、上百座了,可这种塔塔相连,塔外生塔、塔内长塔的塔家族,还真是没听过没见过也没想过,一下子就被震慑得匍匍了下去,衷心臣服于这种无与伦比的壮美。一时,没有人再开口说话,连最饶舌的也暂停下来,车内车外,一片寂然……一向被认为外表冷静的我,也觉得心口上袭来了一把火,有些不能自持了。面对着它们,与其说这是一群佛塔,莫如说是一座座中世纪的城堡,不需多少想象便可知,里面曾演绎过多少神秘莫测的或者惨绝人费的或者惊心动魄的故事!恕我对世界建筑艺术的无知,我认为有些塔就是来自东欧某些古老君主国的宮廷建筑模本,比如我们中国和东南亚其他国家的塔,大多呈现的是圆形,而它们是方形的,方的塔基,方的塔壁,方的围栏,上面再叠着一层小了一圈的方形塔,惟有塔顶是长长的、尖尖的,像克里姆林宫的尖顶,直刺云霄。另外的证据,方形的塔基虽是砖的,其中却镶嵌着青色大条石;门多是圆拱形的,上面的石雕花型呈西式;还有古罗马式的圆柱,哥特式的飞扶壁和花窗棂,屋檐则是巴罗克式的波浪形和断檐形式,这些都应是欧式建筑风格的典型写照。
难道900年前的蒲甘王朝,就已受到欧洲文化的熏染?
作为个人,我一向喜欢西洋的古典建筑风格,像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空中花园,还有法国的凡尔赛宫,德国的科隆大教堂,英国伦敦议会大厦,俄罗斯圣彼得堡冬宫等等,倾纳了人类的文化精华,是为大美。我真是不喜欢呆板滞重的东方佛塔,它们当初也许是美的,但被天王地王东方君主们模式化了以后,就再也没有了大的突破和发展,以至于弄得连托塔天王李靖手上的那尊降妖塔,也都是七级浮屠一个模样,你说让人生厌不生厌?世界上的事物,道理其实都是一样的,“流水不腐”(反过来是“不流水即腐”),“户枢不蠹”(反过来是“门不开后就会被虫蛀”),凡是模式化了,就要走向保守,保守而至停滞,停滞而至礓化,僵化而至专制,专制的最后结局,必然是死亡。
我忽然猛一激灵,叫出了声:“这些佛塔,怎么都是红色的?”
真是怪。印象里,佛塔只要是石质的,不就都是白色的吗?近的如仰光大金塔,熟悉亲切的如北京北海公园的白塔,可是蒲甘的塔群,为什么都是砖红色的呢?
它们站在脉脉斜阳里,被落日镀上了一层黄金,与红土地交相渗透、融会、辉映,氤氲出一种如梦似幻的气象,就更加强化了红色的基调。不知为什么,“天外边閃仰面沙”的诗句,此刻固执地袭上我的心头,怎么也挥之不去,虽然抬眼望,天空始终朗蓝,既没有风,也没流沙,可是彼与此,古与今两种意境,何其相似一一终不过透着沧桑,透着孤寂,透着坎坷,透着挫折,透着无奈,透着一种无可言说的失望!
为什么失望?搞不清楚。但倒是搞清楚了塔为什么是红色的,原来,这竟是褪了色的旧衣衫:这些900年前的佛塔,初始也都是白色的,有的上面还贴过金子,金碧辉煌过好几百年,但是岁月比水火更无情,近千年的严格审视,巳使至高无上和至纯至洁的白色悄悄褪去,对于历史来说,这些蒲甘的古塔,已是废墟矣!
哦,是了,有不少塔已经倾圮了……
原来如此令我们震撼的美,竟是深藏茌“残缺”二字里面,而从美学的观念来看,残缺也是一种美,甚至应该是比完美更美的一种美,想一想悲剧为什么总能比正剧和喜剧更激动人心,那无疑就是残缺美的力量。我想起两位当代学者的话,一位是哲学家周国平先生,他说一切太美的事物会使人感到无奈”,这和“高处不胜寒”同样道理;另一位是评论家雷达先生,他不无激愤地说:“我不喜欢让人说不出缺点的人,我畏惧完美,因为完美意味着终结。”我想他们的话是对的,世间万物,是应该保留一点残缺美,残缺使人痛苦,使入思考,使人清醒,又使人不断进取。在残缺面前,人可以保持深刻和尊严感,而在完美面前,大多得到的是苍白的和肤浅的满足。
举目望去,除了绿树掩映中的一群群红色佛塔,蒲甘的大地上,似乎就没有其他长物了。
蒲甘不算大,现在只是曼德勒市下辖的一个古文化遗存,也许能算上一个小镇。只有一条小小的街道,一两家小小的餐馆,两三家小小的杂货店。可令人惊愕不解的是,就在这方小小的区域里,鼎盛时期,竟矗立着20000多座佛塔!今日犹存2000多座,仍可美其名曰:“万塔之国”。
藻甘古王朝大约建于1044年,是缅甸国家的发祥地,前后绵亘200余年,历11任君主。后来皇室不思进取,宫廷糜烂内乱,终招致没顶之灾,于13世纪的1287年,在鞑靼征骑的刀光火影之下,灭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