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正值中国元代元世祖忽必烈时期。中华帝国,那时有文字记载的文明史,已有1000多年,文化灿烂,科技发达,五谷丰登,国力強盛。而当时的蒲甘王国呢,只是一个200年历史的农耕国家,靠着铁镰祈求上苍,国势显然是不强的,国力也不宽裕。问题就来了:
短短200年,蒲甘怎么造了那么多塔?
为什么要造那么多塔?
都是谁造的?
哪儿来的钱财?
我步入一座座塔门,走逬了历史深处。
阿难陀寺有北京民族文化宫那么高,规模也差不多,在蒲甘众塔中,它不是最高的,也不是最大的,却是地位最重要的。原因有二:一是它建立最早,“蒲甘得有今日之荣誉者,阿难陀寺实与有功焉”。(引自戈,埃、哈威《缅甸史》)二是它的建筑艺术水平和工艺水平最高,堪称蒲甘佛塔的代表作。
茌这里,我们不得不暂时停顿一下,让我们对自己习以为常的思维定式来一点调整。去缅甸前,我也想当然地认为,我们的这个接壤邻邦,肯定也是中华文化的嫡传者。谁料完全不是这么回事,缅甸的古文化也司称“辉煌灿烂但确实不是发源于我们这个源头,而大概更接近于古印度的佛教文化(我没去过印度,此一说存疑比如我们中国的塔,都说是僧入仙逝以后放舍利子的,所以一座塔就是一个亡灵,它们一般都是实心塔,地位高者另外设有地宫,陪葬相应等级的珍宝,最著名者如人入都知晓的陕西法门寺,其出土的地下宝藏可以建成一座专门的溥物馆,甚至形成一门法门寺学。而缅甸的塔分实心塔和空心塔两种,空心塔里面都塑着巨大的释迦牟尼像,还有佛龛、壁画等其他艺术品,主要功能是用于朝拜,阿难陀寺即是这一种。
缅方导游向我们夸耀的是阿难陀寺杰出的采光技术,当初建塔时,为保护佛塔万世永存,阳光是绝不能射入的,但随之而来的难题是照明问题,建筑师们就在佛像对面的塔顶凿开一小扇拱形窗子,使光束照在佛脸上,既避免了阳光的直射,又突出了“主要英雄人物"还解决了寺内的照明,可谓一石三鸟,的确很高明。另一夸耀之处是佛巨像,缅甸的塔内都是四面有佛,但只供一位今世释迦牟尼佛,阿寺也不例外,四个佛像均为立像,衣着和手势略有不同,其巨商巨大有如杭州灵隐寺的大佛像,须仰视。雕塑水准一般,线条很粗犷,面部表情也显得呆板单一。使导游引为自豪的是它们的募捐者,其中有一座像是由一个村庄集体捐献的,而以前他们对佛寺的态度“不很正确”现在已提高了觉悟,捐献佛像是改正错误的实际行动也……这种讲解,已经有了佛教的劝喻味道,是不是?在缅甸,这种叫人皈依佛教的劝喻到处都是,这可能与它过去是多神教国家有关系,许多寺庙里甚至做成连环画图,有的用水彩、油漆绘就,有的用石雕,镶在墙壁上。其中有一种到处重复的内容,就是说过去某个国王相信邪教,致使人民生灵涂炭。后来某大臣(或某王子、某公主、某王妃等)清来佛祖,战胜了邪教,遂使国王幡然悔悟,人民也从苦海里面获得了新生。每幡连环画都非常平实易懂,没有文化的妇孺也能一目了然,我不由得十分感概:这佛教的宣传手段可真是厉害,应该让我们的宣传部门好好学一学。
不过,我却更喜欢自己随意走,随意看,随意感悟,随意遐想,于是就离开了主流,独自随缘而行。啊,还真让我看到一方神圣了!
是通道内80座佛龛中的一座,我平生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美的佛像!这是一尊女佛(虽然曾有出家入告诉我“佛没有女的”,但眼前这尊绝对是女佛);全身呈S型流线,豪乳美似山,细腰丽如蜂,长颈赛天鹅,丰臀斜扭,健腿微曲,赤足点地,端庄的神色,浑圆的胳膊,纤纤细手,左手上扬做出无畏的手势,右手自然下垂搭在裙摆上,通身上下,无处不呈现出安详有度的线条。她可说是现实世界里最美丽女人的化身。不,她比她们更有美想,更其动人,她是天国里才有的女人。我的眼泪涌了上来,心里恋恋的,不忍离去,美是重要的精神慰藉,有时比亲人的安抚还更能熨平心灵的委屈,但生活中的真美、大美又往往太难太难寻觅,攛上了是一种福緣,可惜又是转瞬即逝!
导游仿佛注意到了我的心思,主动走过来,告诉我说,这是释迦牟尼佛的母亲,她已知自己怀上了佛子,做梦梦见了天国的情景。哦,我这才发现,茌佛祖母上方,的确有着一些祥云、瑞草什么的,还有一些等待的人群。不过说实在的,这些陪衬没什么好看之处,过人的光彩还在于佛祖母本身,在于她美丽的女人体,更茌于照亮了这美丽形体的精神之美。我近来慢慢明白了一件事:世间万物最美的,原来还是女人,别说那些色迷迷的男人,就连女人自己,每到一个新的国家、新的地方,都自觉不自觉地看看大街上的女人漂亮不漂亮,在心里面品头论足。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漂亮的女人可真是占尽了风光。可惜的是,漂亮的女入往往又缺少聪明的脑子,使人觉得索然无昧,所以在西方,才有雕塑家抱着自己雕出的女人像痛苦流涕的传说。
后来在仰沙供玛拉、古骠基、射鸟基等寺庙里,我还看到了另一些令人目眩的女神雕像,她们或端坐,或侧卧,或手舞足蹈,最吸引我的是她们身上那柔软而又有弹性的曲线,工匠们倾注了心血,用力把她们夸张得极为妩媚动人,就像古希腊的美女離塑们一样美丽。缅甸的木材举世闻名,它的雕刻工艺说实在的不敢恭维,但只有这一个例外,就是对女人体的造型,堪称世界第一流,所幸的是这技艺还流传下来了,今天你随便到缅甸哪个市场去,都可以找到这种引入心神飞动的婀娜女神。茌一座不知名的小寺庙里,我还看见过一幅16世纪的宫廷壁画,上面也有许多俗世里的美丽女人,线条都是呈S型,像我们敦煌的飞天一样有一种流动的美。可惜不知为什么,这许多佛和许多女人的面部表情虽似平静,却都很忧郁,他们在忧虑什么呢?
我踱出寺庙,向远方眺望——
如血的残阳眼看要落到地平线下面了。天边外,开始出现了绛紫色的晖光,先是勾在大片大片白云的边儿上,尔后速度很快地向白色云团湮染开去,再尔后就大举逬攻,渐渐反客为主了。
在这绛紫的色调当中,蒲甘的古塔们也都暗淡下来,还好像变矮了,匍匍在地上,向着就要归去的一天,做例行公事的告别。
“行行复行行”,‘行行”的是什么——依然总是千年不变的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云长云落,时空永恒。若加上一点现代思维,“复行行”的又是什么——孤依然是寻找、呼喚、焦虑、忧郁、疑惧、寂寞、孤独、无助,人在天涯呀,寻寻觅觅!
缄默的蒲甘古塔们,难道真是心如死灰了?
我们来蒲甘看古塔,是很偶然的机遇。来的这一天,是很普通的日子。回到中国以后,一切又将是回到各自的生命轨迹里,以我为例,每天依然故我地采访、开会、约稿、拼版、校对、写作,然后回家带女儿、买菜、做饭、洗衣服……当然偶尔会想起蒲甘,但那些寂寥的古塔,却渐渐就飞升到天国里面去了。
可是对于古塔们来说,还将实实在在站立于蒲甘的红土地上,1000年,10000年。
它们,到底有什么使命?
行文至此,已留下太多的问号,该是解答的时候了吧?那么好,依我的揣测,呼喚也好,建塔造寺也好,忧郁也好,站上1000年10000年也好,全为了两个字:
“沟——通。”
缅甸有那么多古老的故事,都在讲述着这两个字的内容,其中有这样一则:
蒲甘古王朝的第四代国王阿隆悉都活到81岁上,卧病不起。其时,他的大儿子弥辛修远在14公里外的另一州,鞭长莫及;他的小儿子那罗都迫不及待要登基,即用锦被蒙住父亲的脸,使其窒息而亡,然后自封为王了。弥辛修率领军队进至蒲甘城下,那罗都自量不是对手,求助国师般他求,说:“请您为我们兄弟讲和吧。请告诉我哥哥,我一定会将王位让给他的,请他撤退军队,一个人佩着他的剑来吧。”般他求相信了他的诚意,从中斡旋,将弥辛修单人接至蒲甘王宫里。那罗都见到其兄,立即谦恭地让出了王位。举国皆大欢喜。
孰料,当天晚上,弥辛修王就饮毒而亡。
翌展,那罗都王接受百官朝贺,般他求慷慨骂殿,愤然出走锡兰,永不归国。那罗都王失道寡助,民心久久不愿归属,他一怒之下,采取了“以毒攻毒”的最下策,大开杀戒,残杀王子妃子、卿相大夫、王室亲族,又虐待百姓,压迫僧侣,搞得国破民怨,却依然得不到民心。
后来那罗都王终于后悔了,自觉权高罪重,不为世所亲,乃建檀摩衍寺以自赎。说也奇怪,该寺系仿照阿难陀寺而建,其地层构造格式,完全与阿寺无异,可是它却没有了阿难陀寺的宁静与庄严,有的,只是一片萧索之感。
罪孽太深重了,后悔亦晚矣!这是负面的沟而不通的例子。那么正面的呢,可以沟而得通吗?
阿难陀寺是由蒲甘古王朝的第三代国王江喜佗建造的,江喜佗并非资族,乃是由于屡建奇功拜为大将的,曾因遭两代国王疑忌而两度被逐出宮廷。后来二世国王修罗被叛乱分子杀死,人民纷纷归顺江喜佗门下,江害佗率大军收复蒲包,被拥立为王。江喜佗王励精图治,国力大盛,建阿难陀寺是因为崇慕天竺阿难陀大禅寺的事迹而仿建的,其目的在于向佛表明虔敬之心。此外,江喜佗王还广建小浮屠,差不多达40座,有纪念其诞生地的,有纪念其某一战功的,有纪念其父其母功德的等等。
后来,其他后世国王也都争先恐后地仿效,动不动就建寺造塔,有的选址十分荒唐,任一白象漫步,停下之地就是塔址;有的随意决定其规模,竟有一塔“造价相当于与其子体重相等之黄金”。有几位还自以为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君主,一定要造出超过历代国王所建的塔,以至于后来国势颓衰之时还要强造,结果只造出了三五个月草草完工的小塔,其质量粗糙简陋,已属等而下之。
现在,古蒲甘十分之九的塔,早被历史的大风吹得灰飞烟灭,连遗迹都不存了。
没有万世永恒的物质。
那么精神呢——多少多少人、多少多少代,拜了多少多少次神,磕了多少多少个头,祈求人类和平幸福,像兄弟姐妹一样亲密相处,不再有战争,不再有杀戮,不再有仇根,不再有猜忌,不再有欺骗,不再有卑鄙,不再有罪恶……结果呢?
空呼唤!
然而我也还是对着佛像,很多次,跪了,拜了。
为什么呢?我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
要说崇拜缅甸辉煌灿烂的古文化,太矫情了;要说祈求个人平安顺遂洪福齐天,太实用主义了;要说为全人类祈祷,我太微不足道了,还不够那个格。
何况,还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韩、小、蕙、你、真、信、吗?”
不知道信不信——真不知道——不知道该信还是不该信?
但我还是一次又一次郑重其事地跪下来,虔诚地行三跪九叩大礼,口中回环念念着三个字,曰:“真!善!美!”莫如说我也是在祈求一种沟通,或者是在发愿:“自己先做个好人吧!”
高天上,最后一抹余辉斜射过来,辉映茌我身上,我是不是也变成了一座古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