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这还是去年冬天的事。今年，形势更是大变了——第一天穿着它去上班，刚走出家门口不远，碰到一位熟人，女性，退休干部，招手把我叫住，盯着它说：“哎哟，多不环保啊？”
我一怔，赶紧解释道：“不是真皮的。”
她放我走了。
等到了单位门口，碰到一位同事，这回是男的，年轻记者，竟然也瞅着我问：“嗬，动物皮？”
我赶紧摇头：“不是，不是。”
进电梯时，里面有七八个人，有编辑记者，有行政人员，还有工人。人堆里，又有声音问过来：“你这大衣，真皮的？”
我赶紧老老实实说：“假的，假的，现在谁还敢穿真皮？”
满电梯的人全笑了。
当我走进文艺部办公室，正有三四位同仁在，他们的目光“刷”地向我射来，吓得我赶紧把大衣脱了，一边不打自招地解释道：“人造毛，人造毛……”
以后，无论我走到哪儿，无论人家问与不问，我都先行指着它，把这句口头语重复两遍。虽然很辛苦，但是确有必要，国人的环保意识确确实实大为提高了，谁都很直率地批评你，受得了？这使我想起几年前，曾看到一则来自英国的报道，说是在公众的批评下，皇室成员都不敢穿真皮服装了。记得当时还感慨了半天，心想人家外国就是先进，若中国也做到如此水平，不知得哪八百年的事？谁承想，这一天竟然说来就来了。
我暗暗对自己窃喜道：“幸亏你没买真皮，不然，可不真成了穿皮大衣的囚徒？”
韩小蕙：《光明日报》文荟副刊主编、作家。南开大学兼职教授，北京作协签约作家，北京市东城区作协主席。中国作协第七届全委会委员。1973年开始发表作品。1991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韩小蕙散文代表作》等20部。编著出版《90年代散文选》等54部。获中国新闻界最高荣誉韬奋新闻奖、首届冰心散文奖、首届郭沫若散文优秀编辑奖、首届中国当代女性文学奖、首届中华文学选刊奖等。
动物都是无言的老师，带着使命来到人间，度化它的主人，认识生死。
——杜白（台湾兽医专家）
狗性与人性
陈染
我家的小狗三三是个英俊的“男孩”，黑黑的卷毛，长长的耳朵，大大的眼睛，如同一只黑色的羊羔。我常趴在地上和三三抢球球，我们俩摸爬滚打、叽里咕噜不分彼此。三三眼中一定觉得我是他的同类，并且和它长得一样，因为三三拒绝照镜子，见到认清自己真实面目的镜子，它总是掉头就跑。所以，至今它也不知自己是个什么样子。
无法认清自己，三三的可怜也大致源于此吧！
外面的世界越是现实与功利，我对三三的感情越是纯朴与真切。甚至，我对他的溺爱已经到达丧失原则、毫无节制的地步，这多少有些违背我一贯的处世姿态。人大概都会有这样的一面：面对强权无理的时候，可以据理力争，可以反抗，可以不妥协，起码可以用沉默无声地表达自己的不认同；但是，面对一个弱小无助的被剥夺了话语权的小生命，只能是除了怜爱，还是怜爱。
想当初三三刚到我家来时，他总是用那清澈纯粹的眼神看着我，那种眼神你只能在孩童的眼里才能看到——纯真的、恳切的、企盼的、无辜的、忘我的……黑黑大大的瞳仁占据了他的整个眼孔。他就那样长时间地凝望着我，我走到哪儿，他的小脑袋就转向哪儿，向日葵似的。更多的时候，他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我去厨房，他就跟到厨房；我去卫生间，他就跟到卫生间，仰着头守候在一边。他好像随时在观察我的脸色，揣摩我的心思，判断着我此刻的打算，时刻准备着我说出一句：“三三，带你玩去喽。”三三会一跃而起，跳起来热烈地扑向我，然后迫不及待地冲向房门，哈哈哈地吐着舌头，兴奋不安地在门口踱来踱去。只是我太“吝啬”了，有时候好几天才带他出去玩一次。每每这时，我的内疚之情便油然而生，一遍又一遍地跟三三道歉：“对不起啊三三，不能天天带你出去玩，真是对不起！”但是，三三从来没有对我挑过眼，永远一副不计前嫌、宽容大度的样子，欢快地摇着小尾巴，接受和理解着我的歉意。
很多时候，三三并不期待“出去玩”这样盛大奢侈的欢乐，只消我说，“三三，给你小片片”（一种宠物营养片），它就会手舞足蹈，以最快的速度奔向它的专用食物柜旁边，蹲在地上仰着脑袋等候着。
甚至有时候，三三只是等待我用手拍拍它的后背，说一声：“宝贝，我在工作，你自己玩好吗？”它就会心满意足地摇摇尾巴，欣然接受，然后选择离我最近的地方卧下来。三三缠在我的脚边，我建议它回窝里睡觉，它不肯离开，倚着我的脚踝骨卧在小毯子上。一团热乎乎的羊羔似的小身体把我的脚弄得暖暖的，那种不离不舍的绵绵的温暖传递到我心里，总是使我感怀。直到我关上电脑，主机发出轻微的咝咝声，它便迅速抬起脑袋，支起耳朵，眼神里充满了新的期待。他已谙熟这咝咝声意味着我的工作结束了。
经常是在傍晚，我对三三说：“咱们出去玩喽！”三三立刻放下嘴里的狗咬胶，颠颠地跑过来和我热烈拥抱。每当三三表达它最大的感激或者高兴之情时，它就用两条后腿站在地上，两条前腿搭在我的肩上（我蹲在地上），做出拥抱的样子。我拍拍它的后背：“好了，好了，我们准备出发了。”
到了户外，三三就如同去周游世界一般欢快。天色已渐渐发黑，月光透过小路两边的树枝，洒下斑斑驳驳的暗影，三三的黑色卷毛立刻在傍晚的天色中变得影影绰绰，模糊难辨。我们呼吸着冬天冰冷的晚风，心中无比惬意。三三和我一前一后，他跑一会儿就停下来回头等会儿我。我们并不是总沿着平时熟识的路线走，有时我会引领着三三走向一条从未走过的新路。三三完全信赖地任凭我引领着，无论往哪里走，只要跟着我，三三就会觉得是走向自由与光明。
客厅沙发旁边的窗台是三三经常光顾的地方，不出门的日子，它喜欢在那里望风景，窗户外边是一片矮楼的顶层平台，隔着一片空旷，可以眺望到车水马龙的三环路，川流不息的车辆似乎是三三永不怠懈的风景片，他在窗台上能够静静地观赏半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我在电脑前专心工作，偶然一抬头，看到三三独自在窗台上隔着玻璃眺望窗外，孤单单的小脊背落满了寂寞，我心里立刻忍不住地发疼，对自己充满深深的自责——我为什么不能像那些悠闲无事的人们一样，每天牵着狗狗到街上或公园漫步玩耍呢？那才是属于狗狗的真正的欢乐啊！
亲爱的三三，真是对不起！
三三在家里自愿充当保安。可是，每当我要出门的时候，它这个保安就会上来找我的麻烦。它缠在我身边，或者抢我的包，或者叼走我的手套围巾，以示不满。后来，我从一个同行朋友那里学来一句灵验的话，才算解脱了我的离家之难。现在，只要我出门前说：“三三保家卫国。打倒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三三就会立刻掉转身，回到离家门口最近处的自己的毛毯上卧下来，开始了它安静的毫无怨言的默默守候。那眼神似乎在说：我的使命就是为人服务的啊！
几年来，我和家人给三三以完全的平等和充分的民主，让它感受到它的生命和我们人类一样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这的确是我们的初衷：世界万物都是平等的，人类没有权利对一花一草一只小动物不尊重甚而践踏。有时候我在街上看到有人粗鲁地虐待不会说话的小动物或植物，总是痛心疾首，义愤填膺。我觉得，我有义务代表人类对以三三为代表的小动物表示我们的尊重和爱。
也许是出于对三三的负疚之情，我总想在其他方面补偿它，这便加剧了我对它的宠惯。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想到我们的爱却纵容了三三的有恃无恐，它的作威作福的权威意识和老爷做派一天天在增长，有时候简直是登鼻子上脸、无法无天！我经常看着它的脸色，任他在家里颐指气使，骄横无礼。可以说，我对它的低三下四已经到达无以复加的程度。现在的三三，在家中的地位已经日益显赫、膨胀无比、如日中天了。它的脾气比起小时候真是不可同日而语。明明是我养活它，现在倒像是它养活我似的。我们把平等给了它，但是，我们自己需要的平等却没有了。
比如，到了吃饭时间，给它做好了科学而营养的饭食，三三却在一边趴着，鄙夷的样子，拿着糖，看都不看一眼。
我在一边好言相劝：“三三宝贝最听话了，三三是最模范的标兵。”
三三把头一转，不屑一顾，不予理睬。
我无奈。
常常是左劝右劝未果，就只好暂时撤离三三吃饭的现场，假装不理它了，“爱吃不吃”。其实，我是躲在远处暗暗偷窥着它的一举一动，生怕它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