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端够了架子,摆足了谱,才姗姗地、懒懒地、很不耐烦地走向食盆,优雅地、不紧不慢吃它的饭。
我在远处静观它吃完了,才走上前,一边收拾它的碗,一边讨好地表扬着:“三三真给面子啊,谢谢三三了!”结果是,我又欠了它的!
家中的阳台是三三的私用厕所,神圣不可侵犯。空闲时候我常常把报纸分类,具有浏览价值的部分我和母亲用来翻看,空洞无物、套话连篇或者低俗煽情、无聊广告的版面,就给三三铺在阳台上用来排泄大小便,物尽其用。但是,我有时候忙起来也顾不上分类。三三在阳台的报纸上弓着小脊梁拉臭臭,低着头好像专注地读报纸的样子。我注意到他每次如厕都要先看一看纸上的标题,然后专往某种版面上尿尿或者大便。他的选择常常让我惊诧。
我夸赞说:“三三不用请就亲自去拉臭臭,值得颂扬。而且报纸也学得好啊!以后我介绍你当××协会的会员。”三三似乎不怎么爱听这话,拉完臭臭就大摇大摆高傲地离开了,对我的称赞置若罔闻,不屑的样子。我猜测,三三的小心眼儿里也许觉得我小看了它呢,自以为起码得请它当个理事、副主席之类的吧?我又是自讨一场没趣。
三三的趾甲长了,走在木板地上发出嗒嗒的响声,经常是从一个房间奔跑到另一个房间后,收不住脚地在地板上打滑。我和母亲决定给他修剪一下趾甲。我坐在沙发上,把三三抱在怀里,左手攥住它的一条腿,右手拿着指甲刀。三三立刻警觉地收拢它的前腿,拼命挣扎,自卫一般地眼露凶光,湿湿的凉鼻子头冲着我不停地抽动着。它先是发出一种类似咳嗽似的古怪的声音,向我提出警告,然后发出低沉的呜呜声,这是三三惯用的吓唬人的伎俩。然后趁我不备,三三一下子跑掉了。
我无奈。决定还是带它去医院剪趾甲。
三三从小就善于区别男人和女人,也许因为它是个“男孩儿”的缘故,所以它一方面喜欢亲近女性,另一方面它也觉得女性比较好欺负,它这种低沉的呜呜声几乎从来都是用来吓唬女人的。在高大魁梧的男人面前,三三往往谨小慎微,露出唯唯诺诺的样子。
在我家附近有两家宠物医院,我决定带三三去那一家全是由男人当医生和护士的宠物医院。到了医院门口,我把三三抱起来,对它说:“三三,我们进去让叔叔修修你的趾甲,然后我们就回家好吗?”三三来不及表示什么,我们已经走了进去。三三见到那些身穿白大褂的男医生男护士走来走去地忙碌着,立刻被镇住了,一下子变得听话、乖巧、顺从,十分配合,全然没有了在家里给它剪趾甲时的反抗。我们坐下来,它自觉地伸出小腿,一声没吭,男护士只用了十几分钟,趾甲就被嘁里喀嚓剪完了。整个过程,三三像个最听话懂事的好孩子。
也许,是三三觉得,在外人面前要表现出男孩子的勇敢;也许,是它懂得,在强大的威势下,妥协是唯一的选择。
从宠物医院回家的路上,三三始终拉长着脸,一声不吭。对川流不息的车流和路人,三三一反常态地没有表现出以往的兴奋。我似乎有一种预感,他这种不太对劲的安静中一定隐含着潜在的情绪,也许它只是等待时机发作吧。
三三回到家,到了属于自己的地盘,有恃无恐地发泄起来。它毫不犹豫地一头钻进卫生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把整整一卷卫生纸拖拉着展开,从卫生间拖到客厅,然后又从客厅拖到卧室,它滚动着卫生纸四处铺展……
待我换完拖鞋走进屋时,只看到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可谓: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我一下子“怒”从中来,随手抄起茶几上的一本鲁迅的书,虚张声势地对准三三的臀部,雷声大雨点小地打起来:
我让你见了高大的权威就低眉俯首、媚态百出,极尽奴颜婢膝、阿谀奉承之能事!
我让你号称是家里的保安,号称以家为本,以为人服务为己任,实际上你骄横无礼,作威作福,只会争权和夺利!
我让你整天骗吃骗喝,好吃懒做,贪婪腐化,不学无术,不注意体形,整天“只仰卧,不起坐”!
我让你只狗性,不人性……我让你……
大概是我手握鲁迅的书的缘故吧,我的言辞忽然变得一反常态的激烈和刻薄。三三一溜烟地跑开了,躲到远远的桌子底下,露出一双惊恐无措的大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似乎在申辩:我所有的弱点,只是源于我本是一只狗狗啊,你痛斥的不应该是我啊!
(附言:亲爱的三三,我为了写这一篇《狗性与人性》,专门挑出你的小毛病放大、夸张,并升华到“人性”的层面,这对本是狗狗的你实在有失公允,你这代人受过的可怜的哑巴孩子,对不起!你有那么多狗狗的可爱与美德,只是不适宜放在本篇来说。我与你一起的日子,所有人世间的纷争和冷酷,全被你无限的信赖与欢乐驱散了,你教我抓住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尽情地珍爱和享受,教我宽容大度平常心,告诉我狗狗从不像我们人类那样看重功利目的这一美德。与其说收养你是我改变了你的命运,毋宁说是你改变和教会了我很多很多。永远爱你,三三!)
陈染:女,当代作家。生于北京。1986年大学毕业。曾任大学教师,后到出版社工作。已出版小说专集《纸片儿》、《嘴唇里的阳光》、《离异的人》、《无处告别》、《陈染文集》6卷,长篇小说《私人生活》,散文随笔集《声声断断》、《断片残简》、《谁掠夺了我们的脸》、《流水不回头》,创作谈《不可言说》等多种专著。作品在中国大陆和港台地区以及英美德日意韩瑞均有出版和评介。
生命的每种形式都是独特的,不管它对人类的价值如何,都应该受到尊重,人类的行为必须受到道德准则的支配。
——《世界自然宪章》
沙漠人家
海若
一对中年夫妇带着儿子承包了腾格里沙漠边的沙都公园。开园那天,朋友送了他们一只公鸭以示祝贺,并说好了晚上来园里吃酒,要用这只鸭子做下酒菜。
他们没有舍得杀这只鸭子,在沙区,生命是脆弱的,也是难得的,他们收养了它。为了招待朋友,男主人专门跑了一趟县城,买回一只南京板鸭。从此,这只公鸭成了这家的中心成员,起名鸭嘎,全家人都围绕这只鸭子改了称呼:男主人是鸭爸,女主人是鸭妈,十岁的儿子是鸭哥。
公园里有个人工沙湖,岸边长满了黄柳、花棒等沙生植物。赤足走在岸边,细沙的舒软遍及全身。湖水是从黄河引上来的,经过三级泵打,两重过滤,湖面天光云影,碧水见底,是鱼虾的乐园、鸭嘎的天堂。在这里,鸭嘎恢复了远祖的天性,知道在“家里”得宠,对鸭爸和鸭妈不大买账,男女主人唤它,它时常是爱理不理,只对鸭哥特别青睐,每天早晨都用两声叫唤送鸭哥去上学,下午又摇摇摆摆地走到公园门口去等放学的鸭哥回来,一见到鸭哥的身影,它就扑扇着翅膀迎上前去,用它那杏黄色的扁嘴蹭鸭哥的脚脖子。鸭哥也很护鸭嘎,他不让进园的游人逗它,每天都拿出父母为自己准备的冰激凌与鸭嘎共享。
沙湖里有个湖心岛,主人用芦柴在岛上搭了歇凉亭,植了草皮,供游人品茗赏景。客人上岛乘脚踏游船,主人自备了一艘小快艇做上岛服务之用。有趣的是,如果快艇上只有鸭爸鸭妈,鸭嘎只是在水中兀自玩耍,只要鸭哥在船上,鸭嘎必定尾随其后,时而搔首弄姿,时而张开双翅在水面轻步疾走,欢快异常。鸭哥对我说,他一直想进城买只母鸭给鸭嘎做老婆,又怕鸭嘎有了老婆就不和自己亲近了。这个男孩儿说得很认真,真把鸭嘎当成了人。
这家人还养了一窝鸡,也养出了灵性。原先只有一公一母,母鸡刚会下蛋就不见了踪影,公鸡在母鸡失踪的日子里每天早出晚归,显得很平静。主人以为母鸡被狼拖了去,不再去找。没想到,二十来天后,母鸡挺着胸,领着一群鸡娃娃回来了。鸭哥跟踪母鸡,找到了它每天下蛋的那个沙坑,在一座大沙梁的后面,它每次下过蛋都刨上沙掩埋起来。蛋积多了,它又来抱窝,公鸡每天来给它送食吃。他们发现后没有声张,只是在犯愁,养着这群“神鸡”,既不能杀着吃,又吃不着蛋,这鸡婆子还不断地给增添着“人口”,怎么办?
真是一群幸运的生灵,遇上了对生命倍加关爱的沙漠人家。
海若:原名汤海若,女,1954年生于南京。曾在工厂工作。1983年南京晓庄师范毕业,1986年江苏省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汉语言文学专业大学专科毕业。现为江苏省作协会员、助理研究调研员。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至今共发表过散文、报告文学、小说、诗歌、文学评论计百万余字。著有绿色纪实文学作品集《家在青山绿水间》;代表作有:中篇小说《上世纪的恋情》,报告文学《大漠沙魂》等,文学评论《玉秧·活生生地演示〈1984〉》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