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坦阔无边,我们微渺弱小地行走在大地的起伏之中。有时来到高处,看到更远处的高地。起风了,三条狗蹲立在风中向那边眺望,狗耳朵吹得微微抖动。我们把领子竖起来,解下围巾包住头,继续往前走。渐渐走进了一道干涸宽阔的河床里。这是一条山洪冲刷出来的沟壑,每年夏天下暴雨时,洪水都会从这里经过,奔向地势低的乌伦古河谷。长长的风刮去平坦处的积雪,裸露出大地的颜色。走在上面,脚下的泥沙细腻而有弹性,背阴的河岸下白雪皑皑。赛虎和蛋蛋一头扑进雪地里打滚,我和我妈顺势把两条小脏狗塞进雪堆里,用碎雪又搓又揉,好好给它们洗了个澡。等洗完了,我们的手指头都快冻僵了。
越往前走风越大,天空越蓝。我妈说拐过前面那座沙丘会有树。不久后,果然就看到了,已经走过那么远的空无一物的荒野,突然看到树,真是难以言喻的感觉。在阿克哈拉,以为树只长在乌河两岸,想不到离水源那么远的戈壁滩中也有。
大约一共十来棵,都是杨树。有三棵在远一点的地方安静地并排生长着,其余的凑成了一片小小的树林,林子里长着芨芨草、红柳和铃铛刺。我们走出河床,向三棵树那边走去,看到树下有毡房驻扎过的圆形痕迹。这些树离地一两米高的地方一点树皮也没有,全被骆驼啃光了,裸露着光滑结实的木质。但它们并没有死亡。
我妈向我描述了一下她所观察到的骆驼吃树叶的情景:先用嘴衔住树枝的根端,然后顺着枝子一路撸到枝梢上——于是,这条树枝上的全部树叶一片不剩地全都进了嘴里,又利索又优美。骆驼真聪明,不像牛和马,只会逮着叶子多的地方猛啃一通,一点也不讲策略。
出了林子继续向南,风越来越大。快中午了,赛虎和蛋蛋都累得直吐舌头,只有阿黄仍兴致勃勃地东跑西跑,神出鬼没。我们又走上一处高地,这里满地都是被晒得焦黑的拳头大小的扁形卵石,一块一块平整地排列在脚下,放眼望去黑压压一大片。而大约两百米处,又有一个铺满白色花岗岩碎片的沙丘。两块隆出大地的高地就这样一黑一白地紧挨在大地上,相连处截然分明。天空光滑湛蓝,太阳像是突然降临的发光体一般,每当抬头看到它,都好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一样——心里微微一动,惊奇感转瞬即逝,但记起现实后的那种猛然而至的空洞感却难以愈合。
月亮静静地浮在天空的另一边,边缘薄而锋利。
我的额头和后脑勺被风吹得冰冷发疼,咽喉有些疼,大家便开始往回走。回去的路恰好正迎着风,于是我们都不再说话了。满世界有风声,呜呜地南北纵行、通达无碍。狗儿们似乎也累了,再也不乱跑了,三个并成一排跟在我们脚边。赛虎本来就身体不好,更是累得一瘸一瘸,我们只好轮流抱着它走。
我妈边走边骂阿黄:“刚才我们叫你,为什么不理?就只顾自己瞎跑。哼,现在再听话再摇尾巴也没有用了。”
我们所爱护的,其实不是禽兽鱼虫的本身(小节),而是自己的心(大体)。
——丰子恺(画家、作家、教育家)
羊的事
李娟
在塔门尔图春牧场,一只母羊死了。卡西帕告诉我,它犯了胸口疼的病。说着,还按住自己的胸口做出痛苦状。真是奇怪,她怎么晓得的?羊是怎么告诉她的?为什么就不是死于肚子疼或头疼呢?
而失去母亲的小羊刚出生没几天,又小又弱。卡西帕把她从羊羔群里逮出来养在毡房里。扎克拜妈妈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只奶嘴儿,往一只空矿泉水瓶上一套,就成了奶瓶。然后把小羊搂在怀里给它喂牛奶。
虽然小羊被直立着拦腰搂抱的姿势非常不舒服,但牛奶毕竟是好喝的,于是它站在扎克拜妈妈膝盖边,一声不吭,急急地啜吮。足足喝了小半瓶后,就挣扎着从妈妈怀里跃出来,满室奔走,东找西瞅,细声细气地咩叫着,想要离开这个奇怪的地方。
我们在它脖子上拴了绳子,不许它出门。每天都会喂两三次牛奶。唉,日子过得比我们还好,我们还只有黑茶喝没奶茶喝呢。
然而,悲惨的事情发生了。直到第三天,大家才发现搞错了:死了妈妈的不是这一只,是另一只……三只羊的痛苦啊!一只想妈妈想了两天,一只想孩子想了两天,还有一只饿了两天……看卡西帕这家伙办的事!
相比之下,斯马胡力就厉害多了。要是数羊时,数字对不上,斯马胡力在羊群中走一圈就能立刻判断出丢的是哪一只,长的什么模样。还知道它的羊宝宝是哪一只,有没有跟着母亲一起走丢。——真厉害啊,我家大羊有一百多只呢!小羊也有七八十只。他就像认识每一个人似的认识它们。
塔门尔图地势坦阔,原野里孤零零地砌着一个年代久远的石头羊圈。为了便于管理,塔门尔图的四家人把羊集中在一起放牧。虽然羊群混在了一起,但每只羊心里都清楚谁和谁与自己是一拨的,谁都愿意和熟悉的伙伴挨在一起走。于是哪怕已经混成了一群,也一团一团地保持着大致的派别。
大家在分羊的时候,先骑着马冲进羊群,将它们突然驱散开来。慌乱中,羊们各自奔向自己认识的羊,紧紧跑在一起。于是自动形成了比较统一的几支群落。然后大家再将这些群落远远隔开,女人和孩子们守得紧紧的,不让这几支羊群互相靠拢。男人们则一群一群地逡巡,剔出自家的羊拖走,扔进自家羊占绝大多数的一支羊群。这样,四家人的羊很快就全分开了。
分羊时,大家也都和斯马胡力一样厉害,只消看一眼就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羊。我却非要掰过羊头,仔细地查看它们耳朵上的标记。
一般记号都是在羊耳朵上剪出的不同缺口。大约规定记号时,大家都坐到一起商量过的,所以家家户户的记号绝不相同。但有的人家羊少,托人代牧,没有属于自己家的特定记号,就在羊身上涂抹大片的鲜艳染料来辨识。有的统统往羊脖子上抹一整圈桃红色,像统一佩戴了围脖。有的抹成红脸蛋,角上还扎着大红花,秧歌队似的。最倒霉的是一些雪白的山羊,人家长得那么白,却偏要给它背上抹一大片黑。
后来,在不看记号的情况下,我也能认下好几只羊了。因为我亲眼目睹过这几只羊的出生,我喜爱过它们初临世间的模样——在最初的时候,它们一个一个是与众不同的。然而等它们渐渐长成平凡的大羊模样后,我仍然能一眼把它们认出来。因为我缓慢耐心地目睹了它们的成长过程。“伴随”这个词,总是意味着世间最不易、也最深厚的情愫。一切令人记忆深刻的事物,往往是与“伴随”有关的。
在这个大家族里,对于年轻人,大家平日里都以小名昵呼之。有趣的是,所有人的小名都与牲畜有关——比方说:海拉提的小名“马勒哈”是“出栏的羊羔”的意思。海拉提的养子吾纳孜艾小名“胡仑太”,意为“幼龄马”,而胡仑太的哥哥杰约得别克的小名(忘记怎么念的了)意为羊角沉重巨大、一圈圈盘起的那种绵羊。呵呵,这就是“伴随”。
我们伴随了羊的成长,羊也伴随了我们的生活。想想看,牧人们一次又一次带领羊群远远绕开危险的路面,躲避寒流;喂它们吃盐,和它们一同寻找生长着最丰盛、最柔软多汁的青草的山谷;为它们洗浴药水,清除寄生虫,检查检查蹄部的创伤……又通过它们得到皮毛御寒,取食它们的骨肉果腹,依靠它们一点点积累财富,以延续渐渐老去的生命。牧人和羊之间,难道仅仅只有生存的互相利用关系吗?不是的,他们还是互为见证者。从最寒冷的冬天到最温暖喜悦的夏日,最最艰辛的一些跋涉和最愉快的一次停驻,他们都一起紧密地经历。谈起故乡与童年、爱情时,似乎只有一只羊才能与那人分享这样的话题,只有羊才全部得知了他的一切,只有羊能理解他。
而一只小羊在它的诞生之初,总是得到牧人们真心的、无关利益的喜爱。它们的纯洁可爱也是人们生命的供养之一啊——一只羊新鲜蓬勃的生之喜悦,总是浓黏温柔地安慰着所有受苦的、寂寞的心。这艰辛的生活,这沉重的命运。
因此,在宰杀它们、亲手停止它们的生命时,人们才会那样郑重。他们总是以信仰为誓,深沉地去证明它们的纯洁。直到它的骨肉上了餐桌,也要遵循仪式,庄严地去食用。然而,又因为这一切都是依从“命运”的事,大家又那么坦然、平静。
失去母亲的幼小羊羔,它的命运则会稍稍孤独一些。在冒雨迁徙的路途中,那么冷,驼队默默行进。它被一块湿漉漉的旧外套包裹着绑在骆驼身上,小脑袋淋在雨里,一动不动。到达临时驻地后,扎克拜妈妈赶紧先把它解下来,又找出它的奶瓶喂它。但它呆呆的,一口也不吃。我摸一摸它的身体,潮乎乎的,抖个不停。我怕它会死去。但那时,大家都在受苦——班班又冷又饿,一整天没有进食了,毛茸茸的身子湿得透透的;小牛们被系在空旷风大的山坡湿地中过夜。满地冰霜。我们的被褥衣物也统统打湿了,身上最贴身的衣物也湿透了,不知如何挨这即将到来的寒冷长夜……而长夜来临之前,天空又下起了雪……像我这样懦弱的人,总是不停地担忧这担忧那的人,过得好辛苦啊。这也是我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