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动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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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以下谈到的一只猪有些与众不同。我喂猪时,它已经有四五岁了,从名分上说,它是肉猪,但长得又黑又瘦,两眼炯炯有光。这家伙像山羊一样敏捷,一米高的猪栏一跳就过;它还能跳上猪圈的房顶,这一点又像是猫——所以它总是到处游逛,根本就不在圈里呆着。所有喂过猪的知青都把它当宠儿来对待,它也是我的宠儿——因为它只对知青好,容许他们走到三米之内,要是别的人,它早就跑了。它是公的,原本该劁掉。不过你去试试看,哪怕你把劁猪刀藏在身后,它也能嗅出来,朝你瞪大眼睛,噢噢地吼起来。我总是用细米糠熬的粥喂它,等它吃够了以后,才把糠兑到野草里喂别的猪。其他猪看了嫉妒,一起嚷起来。这时候整个猪场一片鬼哭狼嚎,但我和它都不在乎。吃饱了以后,它就跳上房顶去晒太阳,或者模仿各种声音。它会学汽车响、拖拉机响,学得都很像;有时整天不见踪影,我估计它到附近的村寨里找母猪去了。我们这里也有母猪,都关在圈里,被过度的生育搞得走了形,又脏又臭,它对它们不感兴趣;村寨里的母猪好看一些。它有很多精彩的事迹,但我喂猪的时间短,知道得有限,索性就不写了。总而言之,所有喂过猪的知青都喜欢它,喜欢它特立独行的派头儿,还说它活得潇洒。但老乡们就不这么浪漫,他们说,这猪不正经。领导则痛恨它,这一点以后还要谈到。我对它则不只是喜欢——我尊敬它,常常不顾自己虚长十几岁这一现实,把它叫做“猪兄”。如前所述,这位猪兄会模仿各种声音。我想它也学过人说话,但没有学会——假如学会了,我们就可以做倾心之谈。但这不能怪它。人和猪的音色差得太远了。

后来,猪兄学会了汽笛叫,这个本领给它招来了麻烦。我们那里有座糖厂,中午要鸣一次汽笛,让工人换班。我们队下地干活时,听见这次汽笛响就收工回来。我的猪兄每天上午十点钟总要跳到房上学汽笛,地里的人听见它叫就回来——这可比糖厂鸣笛早了一个半小时。坦白地说,这不能全怪猪兄,它毕竟不是锅炉,叫起来和汽笛还有些区别,但老乡们却硬说听不出来。领导上因此开了一个会,把它定成了破坏春耕的坏分子,要对它采取专政手段——会议的精神我已经知道了,但我不为它担忧——因为假如专政是指绳索和杀猪刀的话,那是一点门都没有的。以前的领导也不是没试过,一百人也捉不住它。狗也没用:猪兄跑起来像颗鱼雷,能把狗撞出一丈开外。谁知这回是动了真格的,指导员带了二十几个人,手拿五四式手枪;副指导员带了十几个人,手持看青的火枪,分两路在猪场外的空地上兜捕它。这就使我陷入了内心的矛盾:按我和它的交情,我该舞起两把杀猪刀冲出去,和它并肩战斗,但我又觉得这样做太过惊世骇俗——它毕竟是只猪啊;还有一个理由,我不敢对抗领导,我怀疑这才是问题之所在。总之,我在一边看着。猪兄的镇定使我佩服至极:它很冷静地躲在手枪和火枪的连线之内,任凭人喊狗咬,不离那条线。这样,拿手枪的人开火就会把拿火枪的打死,反之亦然;两头同时开火,两头都会被打死。至于它,因为目标小,多半没事。就这样连兜了几个圈子,它找到了一个空子,一头撞出去了;跑得潇洒至极。以后我在甘蔗地里还见过它一次,它长出了獠牙,还认识我,但已不容我走近了。这种冷淡使我痛心,但我也赞成它对心怀叵测的人保持距离。

我已经四十岁了,除了这只猪,还没见过谁敢于如此无视对生活的设置。相反,我倒见过很多想要设置别人生活的人,还有对被设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因为这个缘故,我一直怀念这只特立独行的猪。

王小波(1952—1997):1968年中学毕业后到云南插队,后来做过工人、民办教师。1978年入中国人民大学读本科,毕业后在大学任教。1984年赴美国匹兹堡大学读研究生,获得硕士学位后于1988年回到北京,在北京大学和中国人民大学任教数年后,辞去教职,专事写作。代表作有《黄金时代》、《白银时代》等小说,电影剧本《东宫西宫》。

何事春郊杀气腾,疏狂游子猎飞禽。劝君莫射南来雁,恐有家书寄远人。

——杜牧(唐代诗人)

致大雁

赵丽宏

在澄澈如洗的晴空里,你们骄傲地飞翔……

在乌云密布的天幕上,你们无畏地向前……

在风雨交加的征途中,你们欢乐地歌唱……

秋天,向南;春天,向北……

仰起头,凝视你神奇的雁阵,我总会有一阵微微的激动。有许多奇妙的联想,有一些难以得到解答的疑问……

大雁啊,南来北去的大雁,你们愿意在我的窗前小作停留,和我谈谈吗?

有人说你们怯懦,

是为了逃避严寒,你们才赶在第一片雪花飘落之前,迎着深秋的风,匆匆地离开北国,飞向南方……

是为了躲开酷暑,你们才赶在夏日的炎阳烤焦大地之前,沐浴着暮春的雨,急急地离开南方,飞向北国……

是怯懦吗?

为了这一份“怯懦”,你们将飞入漫长而又曲折的征途,等待你们的是峻峭的高山,是茫茫的森林,是湍急的江河,是暴风骤雨,是惊雷闪电,是无数难以预料的艰难和险阻……然而你们起程了,没有半点迟疑,没有一丝畏缩,昂起头颅,展开翅膀,高高地飞上天空,满怀信心地遥望着前方……

是什么力量,驱使你们顽强地作着这样长途的飞行?是什么原因,使你们年年南来北往,从不误期?

是曾经有过山盟海誓的约会吗?

是为了寻找稀世的珍宝吗?

告诉我,大雁,告诉我……

如果可能,我真想变成一片长满芦苇的湖泊,铺展在你们的征途中。夜晚,请你们停留在我的怀抱里,我要听听你们喁喁私语;听你们倾吐遥远的思念和向往,诉说征程中的艰辛和欢乐……

如果可能,我也想变成一棵枝叶蓊郁的大树,屹立在你们的宿营地,让你们在我的丛生的臂膀上栖息。也许,当我的温柔的绿叶梳理过你们风尘仆仆的羽毛,掸落你们翅膀上的雨珠灰土之后,你们会向我一吐衷曲,告诉我许多不为世人所知的隐秘和奇遇……

当然,我也想变成你们中间的一员,变成一只大雁。我要紧跟着你们勇敢的头雁,看它是如何率领着雁阵远走高飞的。我要看看——

在扑面而来的狂风之中,你们是如何尖厉地呼号着,用小小的翅膀,搏击强大的风魔……

在倾盆而下的急雨之后,你们是如何微笑着抖落满身水珠,重新蹿入云空……

在突然出现的秃鹫袭来之时,你们是如何严阵以待,殊死相搏……

猛烈凶暴的飓风和雷电,曾经使你们的伙伴全军覆没。

我知道你们曾悲哀,你们曾流泪,然而你们会后悔吗?你们会因此而取消来年的旅程,因此而中断你们的追求吗?

不会的!不会的!

当春风再度吹绿江南柳丝的时候,你们威严的阵容,便又会出现在辽阔的天幕上,向北,向北……

当秋风再度熏红塞外柿林的时候,你们欢乐的歌声,便又会飘漾在湛蓝的晴空里,向南,向南……

你们怎么会后悔呢!你们的追求,千年万载地延续着,从未有过中断!

我想象你们刚刚啄破蛋壳的雏雁,当你们大张着小嘴嗷嗷待哺的时候,也许就开始聆听父母叙述那遥远的思念,解释那永无休止的迁徙的意义了。而当你们第一次展开腾飞的翅膀,父母们便要带着你们去长途跋涉了……

我想象你们耗尽了精力的老雁,当秋风最后一次抚摩你们衰弱的翅膀,当大地最后一次向你们展示亲切的面容,当后辈们诀别你们列队重上征程,你们大概会平静地贴紧了泥土,安心地闭上眼睛的——你们是在追求中走完了生命之路啊!

大雁,渺小而又不凡的候鸟家族啊,请接受我的敬意!

雁阵又出现在湛蓝的晴空里。

我站在地上,离你们那么遥远。然而我觉得离你们很近。我的思绪,常常会跟着你们远走高飞……真的,我真想像你们一样,为了心中的信念,毕生飞翔,毕生拼搏。

赵丽宏:1951年生于上海,著名散文家、诗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散文集《风啊,你这弹琴的老手》、《生命草》、《维纳斯在海边》等。

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

——《诗经·君子于役》

母鸡

老舍

一向讨厌母鸡。不知怎样受了点惊恐。听吧,它由前院嘎嘎到后院,由后院嘎嘎到前院,没完没了,而并没有什么理由;讨厌!有时候,它不这样乱叫,可是细声细气的有什么心事似的,颤颤巍巍的,顺着墙根,或沿着田坝,那么扯长了声如怨如诉,使人心中立刻结起个小疙瘩来。

它永远不反抗公鸡。可是,有时候却欺侮那最忠厚的鸭子。更可恶的是它遇到另一只母鸡的时候,它会下毒手,乘其不备,狠狠地咬一口,咬下一撮毛来。

到下蛋的时候,它差不多是发了狂,恨不能让全世界都知道它这点成绩,就是聋子也会被它吵得受不下去。

可是,现在我改变了心思,我看见一只孵出一群小雏鸡的母亲。

不论是在院子里,还是在院子外,它总是挺着脖儿,表示出世界上并没有可怕的东西。一个鸟儿飞过,或是什么东西响了一声,它立刻警戒起来,歪着头儿听;挺着身子预备作战;看看前,看看后,咕咕的警告鸡雏要马上集合到它身边来!

当它发现了一点可吃的东西,它咕咕地紧叫,啄一啄那个东西,马上便放下,叫它的儿女吃。结果,每一只鸡雏的肚子都圆圆地下垂,像刚装了一两个汤圆儿似的,它自己却消瘦了许多。假如有的大鸡来抢食,它一定出击,把它们赶得老远,连大公鸡也怕它三分。

它教给鸡雏们啄食,掘地,作土洗澡;一天教多少次。它还半蹲着——我想这是相当劳累的——叫它们挤在它的翅下、胸下,得一点温暖。它若伏在地上,鸡雏们有的便爬到它的背上,啄它的头或其他的地方,它一声也不哼。

在夜间若有什么动静,它便放声啼叫,顶尖锐、顶凄惨,使任何贪睡的人也得起来看看,是不是有了黄鼠狼。

它负责、慈爱、勇敢、辛苦,因为它有了一群鸡雏。它伟大,因为它是鸡母亲。一个母亲必定就是一位英雄。

我不敢再讨厌母鸡了。

老舍(1899—1966):中国现代著名作家,杰出的语言大师,“人民艺术家”。满族,北京人,原名舒庆春。享誉世界的代表作有小说《骆驼祥子》、《四世同堂》,话剧《茶馆》、《龙须沟》等多部。

如果它们会说话,我们还敢杀它们吗?

——伏尔泰(法国哲学家、诗人)

漂亮朋友

舒乙

世上有许多鸟都很漂亮,尤其是公鸟,仿佛是美丽的化身,以至人类要把它们的羽毛插在自己的头上、身上,“借题发挥”,打扮和装饰自己,也算是一种炫耀。

譬如,京戏里风流小生和漂亮花旦的帽冠上往往要插两支长长的翎毛,迈步生风,飘逸,高挑,华丽,演员还可以借它做出许多美丽的招数和舞姿来。

这两根翎毛就取自锦鸡,是公锦鸡的尾翎。

至今,在贵州省黔东南州一个叫丹寨县的山乡里,当地的苗族竟然管自己叫“雉鸡苗”,他们把雉鸡当做崇拜的图腾鸟。欢庆节日时,不论男、女都穿绣花衣服,妇女裙子后面要捆上许多条艳丽的绣带,仿佛雉鸡的尾翎一般,而且要跳一种名副其实的雉鸡舞。

应该说,这是一个登峰造极的例子,难能可贵。说明人崇拜鸟,极度欣赏它的美,甚至把自己当成了雉鸡的子孙,处处都要模仿它、追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