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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廿年一画庆珠还

最近有了一桩在个人来说的喜事,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

话要从二十年前说起:二十年前,到底是哪一年我已经记不准了,总之是七十年代之初。新交的一位朋友请我吃晚饭,送我一幅山水画。饭在尖沙咀吃,饭后坐轮渡过海,那时还没有海底隧道,我坐的士回报馆,清理一天的最后工作——看晚报的副刊大样。在报馆对面的路旁下车,横过马路到了报馆门前,不好,这才记起刚收到的礼品还放在车上,回头一看,车已经不见了。这一急,又是非同小可,赶快回到报馆,托晚报的日报同事给摩托总会打电话,如果他们的会员发现这样一幅山水,请送给我。的士司机有许多是摩总会员。

这以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二十多年过去了,从此再也不敢在朋友面前提这幅画。这是他父亲的作品。他父亲是文化名人,画作不多而可贵,他用来送我,是天大的人情。在他面前,我怎敢提起这失画的事?

二十多年来,我忘不了这幅画,虽然它在我手里只不过一两个钟头,我甚至还没有十分看清楚它。

去年圣诞节期间,忽然在报上看到“嚤啰街行走”的文章,说他最近买了一幅山水,是少见的。画家正是我失画的作者。心头一动:这幅画莫非就是它?一是作者的画本来就少;二是流传到这个岛上的就更少。我于是厚起脸皮,要“行走”邓伟雄把这画给我看看。

这一看,就使我看到了珠还合浦。合浦现在是我们家乡的出海口。

这是一幅两尺左右的意笔山水,画中一株松和一株无名的脱叶树。近景是山石,远景是悬崖,崖上有瀑布飞流而下。画上的题诗:“山泉寒未冻,犹作不平鸣。”上款是“霜岫居士雅赏”,下款是“戊子二反冷僧”,下面是“张宗祥”的章。

张宗祥是浙江有名的学者,做过浙江文史馆馆长,西泠印社社长。戊子是一九四八,这是四十七年前的作品。那正是解放前夕,“寒未冻”,“不平鸣”,看来是有深意的。

张宗祥和马一浮齐名。画作不多,多是文人画,物以稀为贵,也就很可珍贵了。

我虽然记不清楚失去那幅画的笔墨和面貌,不敢断言就是它,但料想可能是,相信应该是,于是就厚颜相求,请它的新主人邓伟雄割爱相让,或多换一件别的画,这位“行走”十分慷慨,当场就送了给我。我虽然有些惭愧,却满心欢喜地收下了它。事后我这才大着胆子,向画家的公子张同和盘托出。他一听我说出画的面貌,就肯定是他送我的那一件。这就更增加了我的欢喜。

张同就是有名的漫画家阿五。多年在美国新闻处工作。前些年还在树仁学院新闻系教过书,教的是新闻翻译。他还安慰我,不要为失画事难过。他说他也失过他父亲的画一次。在路上,把没有裱的一幅山水丢掉了,幸而发觉得早,及早回头,沿路寻找,果然在来时路上拣了回来,只是被人踩了几脚,一阵蒙尘而已。

阿五知道我有这合浦珠还的喜事,又送了我一册《张宗祥论诗书墨迹》,使我对这位大学问家知道得又多了一些,更增敬意和喜意。

他原来的名字是思曾,因为敬文天祥的为人,才改名宗祥。由于他注释的古书被认为多是冷僻的书,就自号冷僧。他是浙江海宁硖石镇的人,和丰子恺的父亲丰鐄同一科中的举人;和蒋百里同时被保送留学日本,因父丧未去;又和鲁迅、许寿裳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教书,发起过反对学监(校长)夏震武的“木瓜之役”。

……只是从这些,就可以看到他的来头不小了。

二十年代,他在担任浙江省教育厅长期间,补抄、重校、整理了杭州文澜阁珍藏的《四库全书》,使它归于完整。抗战期间,这一份国宝运去了四川,战后才运回杭州。他担任了保管委员会的主任委员,护书有功。解放后,他担任过浙江图书馆馆长、浙江文史馆副馆长(馆长是马一浮)、文史资料委员会主任、西泠印社复社后的第一任社长。

他文史、诗词、书画都有很高的成就。他抄校古书,日写一万五六千字,多的时候达到二万四千多字。

他诗词很多:“曾于方外见麻姑,闻说君山自古无,原是昆仑山顶石,海风吹落洞庭湖。”这是咏洞庭君山的一首绝句。

他精于书画,也精鉴赏。历史上,三样件件皆精的,只有宋朝的米芾、元朝的赵子昂、明朝的董其昌三家,第四家就是张宗祥了。潘天寿、陆维钊、沙孟海都是他的晚辈,对他都很佩服。

被认为不论在书法的成就上,还是书学理论上,都在同辈的马一浮、晚辈的沙孟海之上的,是冷僧老人张宗祥。

他几十首《论书绝句》中,第一首就是“岳忠武”岳飞,当然也是因为敬重的缘故。

诗是:“撼山容易岳军难,笔阵纵横一例看。莫道书名因人重,即言书法亦登坛。”注说:“见少保写《吊古战场文》一篇……字极倜傥,在王、米之间。高宗喜王字,故臣下亦效之欤?”

岳飞的字人们见到的是写前后《出师表》,也有人怀疑不是真迹,甚至认为传世无真迹。但张宗祥却给人们以信心。朋友“二流堂主”唐瑜从北京问吕留良字的市价。我心想,吕留良受了奇冤,哪还可能有真迹传世?但张宗祥有诗:“行草河南笔法多,亦参浓墨学东坡。当年卖艺传应广,故火成灰可奈何。”也注说:“晚村出在苏、褚之陶,亦能篆刻……订润卖艺……其流传必广。曾静狱劫,祝同祸水,毁灭恐后矣。”由于有过从前的“必广”,毁灭以后也有可能仍有遗留。我的猜想未必对。

《论书绝句》第三首就是写严嵩的:“能拙能态绝世姿,钤山文笔两称奇。聪明魄力皆天赋,令我低徊想会之。”诗注说:“其书厚重恣肆,大类其文章,不能因人废之也。”

严嵩的字在北京还可以见到,有名的酱园“六必居”那块招牌就是他写的。他的集子叫《钤山堂集》。不因人废文、废字,冷僧老人的意见是实事求是的。

张宗祥是个很通达的人,看他论书法,论严嵩以至秦桧的书法和文章就知道。

他说:“分宜墨迹不多见,想因人故为世毁灭。其书厚重恣肆,大类其文章,不能因人废之也。”分宜就是严嵩。他是江西分宜人,古人有时欢喜以地名代人名,因此叫他严分宜。张宗祥认为严嵩的字和文章都写得好。严嵩的《钤山堂集》能流穿于后世,是一件幸事,比秦桧为幸,因“秦集终未的见”。

他在谈到史可法的书法时,更有发挥。《论书绝句》中关于史可法的一首是:“骨透神情无画尘,只应埋骨与梅邻。成仁取义由心学,书法安能鉴定人。”他推崇史可法的书法,更敬重他的为人。但不应该以人品定书法的优劣。

他说:“阁部书,秀丽之气充塞纸间。殉国后葬梅花岭。世人喜以书法论人品,偶有一二合者,即举以为公案,若颜字之刚劲,赵字之妩媚。其实此论最不足信。平原《送刘太冲序》飘逸之至,《祭侄文》墨迹亦颇妩媚,此姑不论;晦庵学秦会之而为一代名儒,香光书品淡运冲笺而有公抄董官之事,人品自人品,艺术自艺术,幸无并为一谈也。”

阁部,指史可法,他做的官。颜和平原,都指颜真卿,他做过平原太守。赵指赵孟頫。晦庵是朱熹。秦会之是秦桧。香光是董其昌。赵、董的名誉都不太好。

像这样“人品自人品,艺术自艺术”的议论,一般是不大敢说的。张宗祥才显得这么通达。

当然,因人品好而爱他的艺术,反过来也是。这也是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