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苑缤纷
14806200000072

第72章 叶灵凤和鲁迅的骂战

叶灵凤生于一九〇四年,如果还活着,今年应是九十九岁;如果按照中国的习惯,就可以为他作百岁诞辰的纪念了。施蛰存是比他迟一年,一九〇五年生的,前不久,上海替他提前一年庆祝了百岁诞辰后没几天,他就去世了。叶灵凤的去世在一九七五年,他只活了七十一岁。他是一九三八年来香港的,在香港生活了三十七年。

在可以纪念叶灵凤百岁诞辰的日子里,我不免找出他的著作翻看,其中有他所编辑的杂志《戈壁》以及他和潘汉年合编的杂志《幻洲》。这恐怕是许多人没有见过的。

我手头的《幻洲》是一九二七年二月出版的一卷九期,《戈壁》是一九二八年五月出版的一卷二期,两个都是半月刊。《戈壁》开本略有一本书的大小,《幻洲》就更加小些,接近于袋装书。《戈壁》是叶灵凤编的;《幻洲》是叶灵凤和潘汉年合编的,一刊两部,上部是叶编的《象牙之塔》,下部是潘编的《十字街头》。封面的画都有LF的签名,想来都是叶灵凤的作品。《象牙之塔》是书、诗和小说,《十字街头》是杂文。

一打开《戈壁》的目录,第一行就是《鲁迅先生(插画)》,再翻下去,就是半页的文字和整页的画,题目也都是《鲁迅先生》,作者都是叶灵凤。那占了整整一页篇幅的文章只有三行零两个字:“阴阳脸的老人,挂着他以往的战绩,躲在酒缸的后面,挥着他‘艺术的武器’,在抵御着纷然而来的外侮。”就是这短短的文字却占去了整整一页的篇幅。而另一整页是一幅漫画,一个缸后面是阴阳脸的鲁迅,歪歪斜斜的画上文字是:“救救老人!”、“权威”、“先驱”、“有闲阶级”、“没落”、“除掉”、“已往的战绩”、“无烟火药十万两”、“小说旧闻钞”、“呐喊九版”、“彷徨八版”、“预约”、“寿器”、“阴间”……

后面还有《难省事(Nonrwest)三则》,第一则是黑木的《鲁迅骂人的策略》:

鲁迅之笔,以酸尖刻薄而出名,其骂人也,亦有其一定之‘孙子兵法’,兹为介绍如下:

骂西滢时代:做随感录骂,在小说里面骂,在给旁人写的序文里面骂,回答旁人的信骂。

骂高长虹时代:做随感录骂,拼凑别人写好的文章来骂,在给旁人的信上骂,做考证介绍文时骂,写小说来骂,引用古人的典故来骂,在自己的作品的序文里也骂。

今也,骂革命文学家时代:写随感录骂,用假名字写随感录骂,集对方的人的文句来骂,在旁人的作品的按语上骂,给旁人的回信上骂,借旁人的来函骂,叫弟弟作化名来帮着骂。在启事里面骂。

“黔驴技,止于此,新的出,再介绍。”

一片骂声,骂不出什么名堂,使人感到只是谩骂,也使人感到“黔驴技,止于此”。

骂得兴起,还用了“郁达夫”的化名先骂起郁达夫来,最后又赠郁达夫以诗:“老妓有幸陪前辈,顽铁活该铸少年。此呈达夫前辈吟擅。”也不知他到底要骂些什么。

叶灵凤和鲁迅之间的骂战,就是这样由叶灵凤挑起的。叶灵凤首先以这样的图文向鲁迅挑战,然后又在一九二九年的十一月,在他主编的《现代小说》杂志中,发表他自己写的小说《穷愁的自传》,小说中的主角魏日青说:“照着老例,起身后我便将十二枚铜元从旧货摊上买来的一册《呐喊》撕下三页到露台上去大便”,继续这样的侮辱鲁迅。鲁迅才在《革命的咖啡店》、《文坛的掌故》、《答〈戏〉周刊编者信》中,予以回应,也不过是说“青年革命艺术家”、“齿白唇红,如潘汉年、叶灵凤辈”、“叶灵凤革命艺术家曾经画过我的像,说是躲在酒缸的后面”;“还有最彻底的革命文学家叶灵凤先生,他描写革命家,彻底到每次上茅厕时候都用我的《呐喊》去擦屁股”。一九三四年,鲁迅在《奇怪(三)》中说,“‘中国第一流作家’叶灵凤和穆时英两位先生编辑的《文艺画报》的大广告,在报上早已看见了”——虽有讽意,却也没有以下流、庸俗的话来回应。

叶灵凤晚年应该是悔其少作的。他在《戈壁》和《现代小说》以后,没有再写过有关鲁迅的文字。他只是在六十年代《一个第三种人的下落》这篇文章中写了:“不知台湾今日许不许看《鲁迅全集》?若是幸而还有这福份,杜衡如果还翻一翻《鲁迅全集》,回想自己所走的道路,能有勇气写个怎样的纪念文章,倒是一个很有趣味的问题。”杜衡是当年文艺界的“第三种人”,是和鲁迅有过笔战的。从叶灵凤这篇文章看来,他显然不同意杜衡所走的路,如果他写纪念鲁迅的文章,多半要对自己当年和鲁迅的骂战感到不安,而悔其少作的吧。可惜他始终没有写。

在《戈壁》第三期中,有秋生译的法国耶路沙作的《死的朋那德》一文。秋生就是叶灵凤。叶灵凤在香港的一些报刊上,写了一些关于性的小文章,用的就是白门秋生这笔名。白门,是南京的一个别名。白门秋生就是南京人秋生。

现在这些文章集中起来,由南粤出版社以叶灵凤的名字出版了一本《世界性俗丛谈》。他当年要以白门秋生的笔名写这一类文章,恐怕也多少认为这些东西有些不雅,或有些无聊,才用笔名而不用真名的吧。

其实这些文章并不怎么样,现在把其中的一篇《安达鲁西亚的母马》抄录如下:

有一种被称为安达鲁西亚种的骏马,奔驰极为迅速。这是传说中的一种名马。据说他们的母马在春天到了春情发动时,如果不能及时找到雄马,她们的热情难耐,便在草原上将臀部迎风立着,让那些速度很高,富有生意的春风,吹进她们润湿的翕张着的牝门,这样才能遏止她们的春情,同时也能使她们的腹部膨胀受孕,产下来的就是善于奔驰的安达鲁西亚名驹。由于她们的父亲是风,所以能有那样的速度。这当然是一种传说,可是据鲍迦邱说,有一个苦于无法应付妻子的丈夫,曾经慨叹地说,如果女人在情欲难耐时,也能够像安达鲁西亚的牝马那样,可以用春风吹入她们的体内,给她们消热解渴,并且使她们受孕,那么,她们就不必去找情人,而且也免得令丈夫戴绿帽了。不过,女人到底不是马,她们的欲念一经挑动之后,不要说是春风,就是人力也有一时不易扑灭的,有一位夫人在临终的时候,曾坦白向她丈夫说,她对于那件事情,并非像她丈夫所想象的寝食难忘,而是有时经她丈夫的挑逗,使她燃起了火头,兴致勃发,可是丈夫能力又不足淋熄她的火头,使她焦灼难耐,她不得不找情人继续为她扑火。有时连情人也无能为力,她只好躲到床上或无人小室内,借重其他物件来为自己解决这个难题。她说,有时若不是为了清白,她简直想抱住任何一个走到她面前来的男子给她解渴。

书中所写,无非是《春钱》、《春宵秘戏图》、《从妓女到女尼》、《英国的男妓院》、《风流的白皇后》、《热情的黑妻子》、《南太平洋的性风俗》、《中东的后宫》、《眼力强奸》……之类,书不算淫书,文章也不是诲淫之作,闲书而已!

叶灵凤前半生在大陆写了许多小说,后半生在香港不写小说了,写的多是随笔,他写了大量读书随笔,北京三联书店出版了厚厚的三本。他又写了大量有关香港掌故的文章,香港中华书局出版了《香港的失落》、《香岛沧桑录》、《香港浮沉录》三本袋装书,本来还可以有一本《香港的神话与传说》,因故未能成书,也就没有出版。

香港掌故是叶灵凤的一大专长,六十年代“五月风暴”时,他在写一本英国占领香港史实的书,风暴过后,没有了下文。七十年代,上海书局出版了他的《张保仔的传说和真相》,写出了张保仔真正的事迹。廓清了种种不符事实的传说,是他的一本力作。

五十年代,中华书局出版了他的《香港方物志》,从香港的花鸟虫鱼一直写到香港花市、年货,量不多,每一篇都是清新可读的散文。这书后来经过他的修订,又交上海书局出版。“文革”后,北京三联书店也出版了这本书。八十年代,南粤出版社在出版他的《世界性俗丛谈》时,还出版了同样是袋装书的另一本“丛谈”——《花木虫鱼丛谈》,从香港谈到广东,比《香港方物志》范围更广了。论文章之美,却不如《香港方物志》。

眼前堆着的是这一本本的书,使人仿佛看到了逝去了二十三年的作者的身影,从“唇红齿白”到白发盈头,现在已是一百年了。

二〇〇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