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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小思的散文心思

小思的散文写作是从《丰子恺漫画选释》开始的,当年她用的笔名是明川,不是小思。每周一文一画,登在《中国学生周报》上。画是丰子恺早就画好了的,小思根据他的画解释画意,其中相当一部分却是丰子恺以画写诗意,而小思又根据画意,加以发挥,就是《古诗今画》这一辑。此外,还有《儿童相》、《学生相》、《民间相》、《都市相》、《战时相》,等等。

丰子恺对小思的解释认为不错,表示满意。他的女儿丰一吟说,父亲看了《古诗今画》中的《门前溪一发,我作五湖看》的释文后说:“解释得不错啊!”

小思的这篇文章是这样的:

“一发”是最小境界,“五湖”是广大境界。

能把一发溪水,当作五湖般观看,那个“作”的工夫,就不等闲。千万不要以为是“做作”的“作”,也不要残忍解为“自我欺骗”,而是处于狭窄局促的现实里,心境的恒常广大。

在荒谬的世代,净土何处?五湖何处?谁能天天安躲净土?谁能日日浪游五湖?于是只有“作”了。

心境是自己的,可以狭窄得杀死自己,杀死别人,也可以宽广得容下世界,容下宇宙,是忧是乐,由人自取。市尘蔽眼处,我心里依然有一片青天。喧声封耳地,我心里依然有半帘岑寂。狭如一发之溪,能作五湖看,则对现今世界,当作如是观,当作如是观。

丰一吟因此说,“看来他(指丰子恺)那时处世的心情是与这一画一文的内容相拍合的”。丰子恺曾说,明川是他的知音。其实那时小思没有见过丰子恺,其后也只是和他通过信。她在日本,曾经买过丰子恺喜爱的日本画家竹久梦二的画册《出帆》寄送给他。

丰子恺回报小思的,是有竹久梦二画的一只酒杯,这却是他去世后由他夫人代表送的了。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丰子恺在台湾的小摊上买得一个酒杯,杯的外壁上画了一对穿着农民衣服的日本男女,虽然没有署名,但那笔法却是竹久梦二的风格,丰子恺很喜欢它,“生前常以此饮酒”,丰夫人就把它送给小思了。六年以后,丰家的缘缘堂重新建成,小思又把它物归原处,还写了一篇散文《璧还》,记下她依依不舍之情。这以前,小思还写过一篇《小酒杯》。关于缘缘堂,小思又写过《石门湾简写》、《石门湾的水依旧流着》和《一对木门》,缘缘堂被日军炮火焚毁后幸存了一对木门,长为记念。写丰子恺的还有《潇洒风神永忆渠》和《师承》。

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初,丰子恺在浙江上虞的白马湖畔办了一间春晖中学,后来又在上海办了立达学园和开明书店。一起办学的还有夏丐尊、朱自清、朱光潜等人,香港的黄继持教授认为,小思早年的《丰子恺漫画选释》和《路上谈》这两辑散文,已可以和这些名家的文章并列在一起。

小思最早的职业是做老师,她发现要和学生接近有困难,无法投入,就约了学生到公园走一走,在路上谈。“在丽日蓝天之下,凄风苦雨之中,边走边谈,不要太严肃,却得诚恳”。就这样,她把所谈记了下来,就成了她的第二本散文集《路上谈》。这是一九六九到七〇年之间的事。

到了一九七一年,她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去日本旅行,回来后写成了一本《日影行》。她把自己的所见所感说成是“朦胧的日影”,这影子中有喜也有忧。

一九七三年,她去了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研究中国文学一年。于是《日影行》之外,她又有了一辑和日本有关的散文《蝉白》。

然后就是一九七四、七五、七六、七七写作的《七好文集》了。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文章,是她和另外六个人凑在一起写的文章。七好?是哪七好呢?不是自称自己写的好,只是表示它们的作者都是女性而已。女子为好,是七个女子的文章,从此以后,“好”就成了女性作者的代名词了。

此后,又有了《七好新集》。都是和别人合写的篇章。此外,还有《三人行》全集。

然后就是《承教小记》了。这是她追忆唐君毅老师的文字。承教,是承唐君毅的教。她在读中学时,读了唐君毅的《人生之体验》一书,得到了启发,决心“升学新亚”做他的学生,结果如愿以偿。她自称新亚少年,所学绝不够多,但从唐君毅那里学到了“世界无穷愿无尽,海天辽阔立多时”的好境界。后来唐君毅介绍她到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做了一年的研究员。那一年(一九七三年)夏天唐君毅路过京都,带她游南禅寺,以“淡中有喜,浓出悲外”八个字教导于她。她由此悟得了超拔的道理。一九七八年二月唐君毅去世,小思一连写了《告吾师在天之灵》、《一块踏脚石》、《承教小记》三篇文章悼念他。她说:“推崇唐老师的人,都会用‘大儒’、‘哲者’、‘博厚’这些字眼来称颂他。”她当然属于称颂他为“大儒和哲者”的一群。

比《承教小记》早八九年,她还写过《逝去的春风——敬悼左舜生老师》。这篇文章收到后来出版的《人间清月》里。

《人间清月》是她“敬悼任姐”之作。任姐是人们对粤剧艺术工作者任剑辉的尊称。她以“人间清月”称颂任剑辉演绝了中国古代的书生。尽管是寥寥几百字,她却是怀着无限敬意写成的。以一个新文艺工作者,小思能这样推崇粤剧艺术,大不容易。

在《人间清月》一书中,她悼念的还有苏恩佩、侣伦、任国荣、三苏、钱穆、何紫、高伯雨和梁漱溟。

悼念侣伦那篇的题目是《悲恸和歉咎》。悲恸,是因侣伦在小思她们举行文学月会的那天晚上去世了。歉咎,是他因身体不好,再三推迟了参加这个“香港文学研究——侣伦和他的作品《穷巷》”,他最后同意参加了,但就在晚会举行的那天,他终于病发死去。

侣伦是香港新文艺的拓荒者。小思是香港新文艺研究工作的拓荒人。

黄继持以《承教小记》为主的《试谈小思》(见《承教小记》一书附录),是评论小思散文的一篇力作。它看得透、谈得深、想得远。

一九八五年她出版了两本散文集:《不迁》和《叶叶的心愿》。一九九〇年又出版了两本散文集:《彤云笺》和《今夜星光灿烂》。她的足迹跨得更远了,去了中国大陆,也去了欧洲和美洲,写出了《黄河石雕》、绍兴《沈园》和《轩亭公的痛楚》以及丰子恺的石门湾。还写了《赤都云影》、《老大哥新生》、《我的偏见》、《布拉格之春》、《致柏林围墙》、《冷说翡冷翠》、《路过伦敦》、《你在巴黎》、《粗写三藩市》、《多市第一夜》……眼底的世界更广阔了,感慨是更深沉了。她看到苏联、东欧在起变化,看到柏林围墙的倒塌,也看到北京城的震撼。不过没有在笔底表现出来。

京都归来后,小思先是恢复到中学教书。一九七八年到香港大学中文系任教,七九年起到中文大学中文系先后任讲师、高级讲师,以至教授。八一年更以《中国作家在香港的文艺活动》的论文获得硕士衔。八七年,她出版了《香港文纵——内地作家南来及其文化活动》。九一年,又出版了《香港文学散步》。

《香港文学散步》分为《忆故人》和《临旧地》上下两篇。人从蔡元培、鲁迅写起。然后是戴望舒、许地山、萧红,地从孔圣堂、学士台写起,写到达德学院。处于荒芜中的蔡元培的坟墓,是她提醒人们去注意的;也是处于荒芜中的许地山的坟墓,也是她托人打扫了才不至于湮没无闻的。萧红的骨灰在香港是分葬两处,迁到广州的只是其中的一半,圣士提反女校校园里还有一半,也是她从端木蕻良那里得知传播开来的。

一九九八年,山东友谊出版社出版了她的《香港故事》,这是《香港故事》、《承教小记》、《叶叶该哭》和《香港文纵》四辑文章的合集。把她写香港、写香港文艺等等的文章收集在一起,可以说是小思最新一本自选集。书的最后一篇《散文心事》,是小思唯一一篇谈自己作品的文章。这是她回答《香港故事》编者的一封信。

编者说,小思的散文“不拘一格,不执一体”。小思说,这是“适应社会及读者需要的结果,同时也是生长在香港这多元化社会的我的性格的反映。”又说,“我只努力做到:利用短小篇幅,说点自以为深刻的人生道理”。

编者说,小思的散文“有精粹典雅的诗一般语言”,小思说,果然如此的话,果然有一点点诗的语言及特点,“那是因为几年大学中文系的训练结果。在唐宋八家文、唐诗、宋词的浸润中,我对中国典雅文学的韵致,已有了血脉相连的默认”。

编者又问她“是不是深入地研究过老庄哲学,并受其影响”,她回答说:“我在大学时,副修是哲学,选修了牟宗三先生的《道家哲学》……我同时选修了唐君毅先生的《儒家哲学》,而本质上,我倾向儒家入世务实的精神。”

编者又追一步指出:老庄主张天人合一,人道归于天道,说小思的作品善于用自然界的规律去表达人生哲理,这也是在把天道与人道统一起来。小思说,她的“许多作品里每每以天地自然与人的关系为念……郁达夫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序言》中,提到现代散文的第三个特征,是人性、社会性,与大自然的调和……作者处处不忘自我,也处处不忘自然与社会,正中肯地展示了现代中国民族所关注的问题,而我却在不自觉中承传了这种特征。‘一粒沙里见世界,半瓣花上说人情’,是我诚心向往的写作态度,能不能达致,我倒不敢奢望”。

在我们看来,小思是达到了的,她的一沙境界丰富,她的一花情思深刻。一文一沙半瓣花,小思,而有大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