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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爱水而又不爱“水”的诗人——怀念听水诗人王辛笛先生

我是一九八一年在香港才和王辛笛(馨迪)先生认识的。那一年他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来香港,出席了中文大学举办的中国现代文学研讨会。我知道,他是我早已认识的书画鉴赏家徐伯郊的妹夫,是文物鉴赏名家徐森玉的女婿,因此对他感到别有一番亲切。

徐森玉老先生我不认识,只是久仰他的大名,知道他是上海博物馆的馆长,是有名的文物鉴定专家、金石学家和版本目录学家,周恩来总理称之为“国宝”,但“文化大革命”中他都被辱骂为“国贼”,于一九七一年以九十高龄,含冤逝世。辛笛先后有三悼徐森玉丈的七绝七首。二悼有小引:时“为森丈营葬于苏州七子山麓,落日衔山,人影在地,四顾苍茫,怆然久之,惟闻远处传来寒山寺暮钟而已。”诗云:“何期营葬送斯文,山下人家山上云。万事于翁都过了,斜阳无语对秋坟。”三悼有诗:“平生风义不为钱,书屏作嫁钿。喜有是非公道在,瓣香甥馆祭尊前。”诗后有注:“四十年前森丈嫁女,仅以宋版书散页四枚代奁。”这里,可见徐森玉是不重视金钱只重视古书,连散页而不是整本的古书在他的眼中也是珍宝。只是不知道这一份特别的嫁妆是不是送给徐文绮(王辛笛夫人)的。他们当然也一样会视之为珍宝。

辛笛是不那么重视金钱的,虽然他早年出身银行,做过金城银行信托部副经理,但是他却要把自己私产的一大笔美金捐赠给国家。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中苏交恶,国家经济困难,他就有意把自己存在美国的一大笔美金(约为十五万美元)捐献给政府。他当时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很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名共产党员。有人于是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看,在“文化大革命”中把它说成是辛笛想用这笔钱换党票。当时的政策是不接受个人的捐献,以免被认为政府敛财。同时也不接受他入党,因为认为他在党外更能发挥作用。不料这事后来在“文化大革命”中却被人歪曲为他希望用这时值折合三十万人民币的美金换一张党票。七十年代末,“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政府接受了他这笔捐献,并且暗示他可以再写入党申请书,这时他却已对入党失去兴趣了。

辛笛在视钱财如粪土的同时,并不任意挥霍,而是省吃俭用地过日子,一支牙膏也是榨得点滴无存了这才弃去的。

辛笛不重视金钱。金钱在广东话里,称之为“水”,如想法子去找钱,就称之为“磅水”、“扑水”。

不爱钱的辛笛却是爱水的。在接近七十年前,他写下了“智慧是用水写成的”诗句,这使人记起中国的老话:“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辛笛是乐水的智者。晚年他出版了旧体诗集,名之为《听水吟集》,他自己说,“乃取逝者如斯,不舍画夜之旨”。他无论旧诗、新诗,都充满着自己的智慧,这也可以说,他的诗是用水写成的吧。他是与水有缘的,但他却不爱广东话里的“水”。他只是在听大自然里的水在吟唱,听水吟,而自己也低吟如水。

女儿王圣思替他写的传记,就是以《智慧是用水写成的》为名,书出版于二〇〇三年八月,辛笛在二〇〇四年一月逝世。这题名《挽歌》的“智慧是用水写成的”诗,也就成了他自己的挽歌。

让我们都来吟唱这首《挽歌》吧:

船横在河上

无人问起渡者

天上的灯火

河上的寥阔

风吹草绿

吹动智慧的影子

智慧是用水写成的

声音自草中来

怀取你的名字

前程是“忘水”

相送且兼以相娱

——看一支芦苇

或者我们再吟唱辛笛的另一首挽歌,这首挽歌的题目是《逻辑——敬悼闻一多先生》:

对有武器的人说

放下你的武器学做良民

因为我要和平

对有思想的人说

丢掉你的思想像倒垃圾

否则我有武器

这一改他平常的诗风,尖锐如匕首。

辛笛是新旧体诗都能写的诗人,他认为新诗易写难工,旧诗难写易工。事实上,新诗不见得易写,旧诗也不见得易工。在辛笛来说,他的旧诗因他的旧学的底子好,写出来往往比许多人写得都像样,也颇有佳句。读起来使人感到很舒服。他的律诗显得很有功力。他旧诗以七绝为多,也许是因为易写的缘故。他是在和钱钟书唱和的时候才写起律诗来的。钱钟书是有名的学者,也是有名的诗人,主要写七律而很少写七绝,和辛笛刚好相反。一九七三年,钱钟书以旧作《说诗》、《寻诗》等《谈艺三章》寄给他,他和韵答以三首律诗,在《听水吟集》中,他还写了一段《补记》在诗后:“以上各章不过为友朋间来往投赠论诗述怀之作,而在当年动辄得咎,株连蔓抄,不一而足,知人论世,已属大难,而耳语吞声,尤恐隔墙窃听,凡此何可轻于示人,更遑论持以问世!际今百花初放,倡言民主之日,敞怀竟贡良猷,用敢勇于芹献,纸尾缀此数语,聊志喜感交集于万一也。于一九七九年七月。”诗作于一九七三年,补记写于几乎六年以后,“文化大革命”己经结束了,这才有写作和言论的自由!连温柔敦厚的辛笛也不免要写出语带愤激之言来了。

辛笛的《步槐聚居士〈说诗〉〈寻诗〉三律原韵述怀》——

不拘一格破樊笼,投老何能涸辙穷。

烟雨中秋偏妒月,星辰昨夜半因风。

鸳文信美难为水,蚁业无多瞬更空。

自古书生病迂阔,捻须到断句方工。

心平如镜对秋江,盛世何容学楚狂。

瓦出今陶欣有讬(王荆公诗:甄陶往往成今手,尚讬声名动世人!),玉成他手正无妨。

仰君博雅诗谈艺,愧我侵寻病觅方。

“莫笑吟边淡生活”,天涯旧雨各茫茫。

悲欢离合寻常见,狂狷由来两不同。

诗梦偏逢鸡塞雨,乌台何苦马牛风。

全凭日月光华转,默沐祥和教化中。

灯火阑珊无觅处,从容洒脱句能工。

钱钟书《说诗》原作——

七情万象强牢笼,研秘安容刻划穷。

笔欲写心诗赋物,筛教盛水网罗风。

微茫未许言诠落,活泼终看捉搦空。

才尽袛堪耽佳句,绣鞶错彩赌精工。

钱钟书《寻诗》原作——

寻诗争似诗寻我,伫兴追捕事不同。

巫峡猿声山吐月,灞桥驴背雪因风。

药通得处宜三上,酒热钩来复一中。

五合好参虔礼谱,偶然欲作最能工。

第二年钱钟书以《老至》七律一首寄辛笛——

徙影留痕两渺漫,如期老至岂相宽。

迷离睡醒犹馀梦,料峭春回未灭寒。

耐可避人行别径,不成轻命倚危栏。

坐知来日无多子,肯向王乔乞一丸。

辛笛一时兴起,一连和了三首——

浮世身灯意兴漫,情知高处不胜寒。

秀才懊恼空囊颖,院士文章妙墨丸。

面壁有心惟酒困,问天何悔见衣宽。

山茶开罢春来去,一曲高歌水字栏。

惯于长夜思漫漫,明月窥人上井栏。

每坐寡欢成齿冷,但能随分即心宽。

故家徙倚添吟债,尘世浮沉赛走丸。

白发欺人搔更短,幸多巾帻任遮寒。

杜鹃声里怯馀寒,为爱轻阴但倚栏。

水绘一生呼负负,风鬟双照路漫漫。

奋挥尽羡如椽笔,僭和偏拈险韵“丸”。

“莫笑吟诗淡生活”(东坡句),沉酣何事不心宽。钱钟书这些诗章是很有功力的,而辛笛诸作也功力自见,可以称得上一时瑜亮,旗鼓相当。

王圣思为父亲写的《辛笛传》是以辛笛的诗句“智慧是用水写成的”为名。辛笛用他的智慧于写诗、写散文,早年以写新诗,晚年以写旧诗得名。我们是不是可以说,他是以用水写诗而得名的呢?

他不爱“水”而爱水。他用智慧也就是用水写诗,他以《听水吟集》做自己旧诗集的名字。而在他这诗集出版时,他生命中重要的诗还没有写,那就是他的《悼亡》之作。辛笛夫人徐文绮在二〇〇三年秋逝世,辛笛以几天的沉默写成了这样的诗句:“钻石姻缘梦里过,如胶似漆更如歌。梁空月落人安在,忘水伤心欢奈何。”为什么要忘水?又为什么要忘水而伤心?辛笛的忘水其实正是不忘情于水。

水哉、水哉!

智者乐水!我们智慧的诗人,让我们听他在听水吟诗吟出自己的诗篇吧。

二〇〇五年,辛笛逝世一周年又五日后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