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黄河的时候,我们总是记得这是一位慈祥的母亲,却少有人想到,再年迈的母亲也曾经青春年少。她的悸动,是一种暗潮汹涌,是掩藏在冲积平原背后的九曲之弯。当人们已经习惯于享受母亲带来的恩泽时,却从没想过,她是不是也曾有过一段凄惶的人生,亦或者坎坷的旅途。
往往母亲越不愿意告诉孩子们的事情,却越充满了神秘感。这些故事中,多的是一份辛酸,以及之后被称之为浪漫的词汇。
李太白在没有成名之前,也有过这么一段辛酸的浪漫。千百年后,鲁迅先生写下了一句话,他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再回溯到千年前,面对着王屋与太行,愚公不愿意天天绕行,更不愿意听那智叟的好言相劝,他要自己的子子孙孙凭着肉脊梁开出一条路来。无路难,开路更难,人生在世偏偏被一条路钳制住了方向。
其时,李白在京任职只有两年的时间。在这条阳关大道上,他走得并不舒坦。公元742年,才高气盛的李白终于等来了人生的春天。他奉诏入京,担任翰林院供奉,生命似乎在一夜之间变得山花烂漫。骑马游长安,那应该是何等惬意,又何等洒脱!李白是个积极入世的人,尽管他内心有着道家侠隐情节,但此时的李白向往的是那一片浮华,是夜夜笙箫的极乐。在他的名人谱中,如管仲、张良、诸葛亮一般的旷世人才才可以与自己作比,此生若是做不出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业,恐怕终将要枉费太白金星在人世界走这一遭了。
这一年,李白已经四十岁了。生命留给他的时间已然不多,能够在不惑之年得到天子的恩典,这对他来说是莫大的安慰。在道士吴筠的推荐下,李白凭借着一腔才气而为玄宗的赏识。但皇帝喜欢的事情只有两样,一是他的宠妃杨玉环,另一便是李白写就的极尽夸赞之能事的诗作。除此外,李白心中的抱负对皇帝来说只不过是一场云烟。
这样的日子,李白忍受了近千个日夜。至此,他终于认识到,原来自己是走错了路上错了船,越多的努力却只能够换来偏离理想的南辕北辙。在被权臣谗毁排挤下,李白被圣上变相撵出了长安城。
风萧萧兮易水寒,没有人敢于确定李白的离开是不是注定还能够回来。因而这样的送别,就显得格外凄凉。纵然天下之大,这一走,何处是自己的容身之地,李白心中同样没有着落。俗话总说,女怕选错郎,男怕入错行。被逼出京,求仕无望,即便文章写得名满天下又如何。当下不是没有路,而是任何一条路都满是荆棘,行路之难,岂是儿戏?
人生已过大半,自己却又回到了飘零的生活中,尤其是在面对前来饯别的好友们时,这样的凄惶之情顿时充塞于胸。于是,这篇《行路难·其一》就成了对社会的控诉,以及对自我的哀怜: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凭着李白的性子,即便是人生低谷,也要仰天长啸。于是,他只说"行路难,行路难",但却依旧打肿脸充胖子一般要"直挂云帆济沧海"。歌者动情,闻着落泪。人世间能得几个李太白可以把世事看得如此透彻。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尽管无路难、开路难、行路难,但只要走下去,就是有希望的。
可这样的话,也只是说出来充一下体面罢了。朋友践行,必是满桌佳肴,而的诗人却有些难以下咽。他的心中早已经被愁闷填满了。以外人的视界来看,纵然天塌下来,李白也应该有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气度,可此时他却只是推开杯盘,不愿吃也不愿喝。借酒消愁,不再是他的寄托。他希望能够有所希冀,即便是渡黄河登太行山,也要寻条出路。可是坚冰堵塞了河流,山上又满是积雪。茫然四望,何处是坦途,何处是春光?
不但行路难,况且歧路多,此时的李白只感觉自己寸步难行。七言诗的短节奏和快跳跃,如同鼓槌般一槌一槌地敲着他越来越迷茫的内心。不如就这么归隐吧,闲来垂钓,与山水相亲,也不失为一番乐趣。世事如此艰难,何苦还要和它争个不休。
转念一想,李太白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让所有的不快都见鬼去吧,世人都知道自己是个豪爽之人,此时怎么又如此悲戚起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乘长风力破万丈巨浪,挂云帆横渡千里沧海。管他得意不得意,只管去做,必定终有个满意的结果等在岸边。
就像黄河水从青海省的巴颜喀拉山上滚滚而下的时候,只因不经意的一个拐弯,便成就了塞上的一片富庶地。在河套平原形成一个马蹄形的大弯曲,这使得每年开春时节,上游已然融化的坚冰遇上,却在"几字形"的北段依旧冻得严实的河面,因而每年都会形成一股春潮泛滥。春潮过后,耕作的人们便知道,这又是一年播种的季节了。种下希望,收获的便是沉甸甸的果实。不管在过去的一年有过多少灾难,新的一年一定要有新的开始。
再寒冷的人生之冬,也会迎来春天,即便有着春潮泛滥,却也值得相信未来是一片光明。
可人世间能做到如同李白一样豁达的,究竟能有几人!
同是伤别离,韦应物却和李白有着不一样的愁绪。唐德宗建中四年(公元783年),诗人韦应物得到了一次升迁的机会。这年冬初,他乘船离开长安,到滁州任职刺史之位。在洛阳巩县处,由洛水驶入黄河。大凡怀着一腔才情从政的人,多半是不得志的。在这一点上说,韦应物不算是个例外。因而,面对初冬时节的黄河水,他不禁也愁上心结,写下了一首题为《自巩洛舟行入黄河即事寄府县僚友》的诗寄送给了老朋友。
夹水苍山路向东,东南山豁大河通。
寒树依微远天外,夕阳明灭乱流中。
孤村几岁临伊岸,一雁初晴下朔风。
为报洛桥游宦侣,扁舟不系与心同。
读罢此诗,心中不禁又是一份冰凉。
韦应物本是长安人士,年少有为的他15岁就以三卫郎的身份站在了唐玄宗的身侧,可随意出入宫闱而无人加以阻止。三卫即亲卫、勋卫、翊卫三支禁卫军,负责宫廷禁卫之事,其实就是皇帝的扈从仪仗队,在其中服役的少年卫士便是三卫郎。皇帝出游、狩猎,他们衣甲鲜明、旗帜招展地前呼后拥着随行,场面好不威风。
此时的韦应物,完全是一副狗仗人势的气派。豪放不羁、胡作非为,能够被人想到的所有憎恨之词放到他的身上丝毫都不为过。然而,自己种下的祸根终归还是要自己尝的。安史之乱后,玄宗仓皇地逃亡蜀地,曾经为皇帝鸣锣开道的韦应物也彻底失去了庇佑。
本瞧不起书堂中文弱书生的韦应物至此才开始明了读书明智的重要,虽然已过了廿岁,但韦应物也算是个有高远理想的人,既然立志读书,就要少食寡欲,且常常"焚香扫地而坐",到头来,也终算是修得了一份才情。
唐代宗广德至唐德宗贞元年间,韦应物先后为洛阳丞、京兆府功曹参军、鄂县令、比部员外郎、滁州和江州刺史、左司郎中、苏州刺史。贞元七年退职,世称"韦江州"、"韦左司"或"韦苏州"。在将近三十年的从政期间,韦应物一改之前做武将时的嚣张跋扈,一百八十度的变脸让自己转身成为一位儒雅的文臣。不管是做京官还是做地方官,简政爱民的韦应物着实给自己落下不少好名声。且他自己还要时时反躬自责,以求能够做到扪心无愧。
但在人生的末年,韦应物从苏州刺史的位置上卸任后,再也没有得到其他任职。生活给韦应物开了一个大玩笑,从此之后,这位弃武从文的官员再没有了固定的生活来源,最后竟然沦落到了一贫如洗的地步。无奈之下,他只得寄居在苏州无定寺,于五旬过半时客死异乡。
撇开悲怆的宿命论不谈,诗人此时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驶进了黄河流域。秋末初冬的季节,到处都是一片肃杀。茫茫黄河水与天际相接,依稀可以辨出形状的树木在越来越重的寒气中早就没有了生气。甚至连落日留在河水中的倒影,都因着骤降的温度而颤抖起来,忽明忽暗,闪烁不定。
数年前,在安史之乱的逃亡中,使韦应物也曾历经相似的景象。其时,不论走到何处总是能够看到几处孤零的村庄闲散在水边。闲情逸致是要和人的心境相连的,那时候韦应物眼中的世界只有箫败。往事不堪回首,再被应情的景色稍稍触动一下,不禁泪沾衣襟。
谁还能理解自己呢,或许友人此刻正在府邸中酒肉笙歌,但韦应物却按捺不住心中强烈的诉说欲念。北风劲吹,人雁南飞,独在异乡,知己几何?
于是,他说:"《庄子·列御寇》中曾经提到:'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很难说,这句话不是韦应物做的一场白日梦。同是在水面上,纵然向往神仙境界,自己也永无法做到"虚而遨游"。但此时他却感慨起身世来,自己既不是巧者更不是智者,惟独所能做到的便是无求无为,或许只有这样才可以无忧无虑。就像是漂流在河面上的船一样,随波逐流,去向哪里都不是由自己决定,而自己也无需多去操心了。即便拉回到现实中,到滁州为官也仅仅只是圣上的意思,自己一介臣子,听从圣命就足够了,想得太多只会让自己苦恼更多。
这样的感伤,纵然同僚不理解,韦应物也已经把其种在了自己内心深处。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只是时间问题。
世人都说,时间可以治愈一切,但其同样可以毁掉一切。
此后,朝廷状况如同江河日下,韦应物也更是散了心中入世的念想。面对"欲渡黄河冰塞川"的困境,李白或许会长风破浪,但韦应物最终选择了听之任之,恰似不系之舟,漂到何处,何处即为家。
茫茫前路无知己,人人识君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