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诗:壹场绝代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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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偏偏对面不识君

唐代的时候,黄河是一条从外域流进中华大地的河流。从上游一直往下走,最让人叫绝也最让人感到遗恨万千的便是黄土高原。这里塑就了惊艳世俗的飞天,这里也生养了米脂的婆姨绥德汉,这里更创造着见面流泪却难过沟壑把手牵的尴尬。

以当今的视角来看,长安城也站在了黄土高原的边缘上。只是在那个繁华浸染的朝代中,黄土高原远没有今天这么千疮百孔。虽说秦汉时期的移民对这里进行了农耕火种的开发,但直到明清时期,此地的泥沙才因人们自我欲望的膨胀而开始滚滚日下,也才更成就了黄河的"美称"。

但在当时,人们喜欢提起的事情更多的是一些具有西部粗粝色彩的浪漫,而那条旷世的丝绸之路便是借此道通往了遥远的西域。

诗人李贺也曾涉足这里,虽只是和黄土高原有着一个简单的邂逅,却也难以避免会因此而迸撞出一朵金戈铁马般的火花。李贺落脚的城市在云州,也就是山西大同,古时亦被称之为"云中"。云州是边塞,此正是李贺于此地写下《平城下》一诗的缘由所在。

平城,乃是诗人用的秦代的古称,即山西大同市大同县。很显然,这首诗是一首边塞诗。在战场上打仗的人,他们已经见证了太多的死亡,甚至早就不愿意相信儿女情长。在国仇家恨面前,男女私情也因此显得微不足道。尽管很少写边塞诗,诗鬼李贺也破例在此诗中写到:

饥寒平城下,夜夜守明月。

别剑无玉花,海风断鬓发。

塞长连白空,遥见汉旗红。

青帐吹短笛,烟雾湿画龙。

日晚在城上,依稀望城下。

风吹枯蓬起,城中嘶瘦马。

借问筑城吏,去关几千里?

惟愁裹尸归,不惜倒戈死!

写古的诗,其实从来都是写今的。只是现实有太多的不可说,文人们才转而把志向投到了历史、演义、鬼怪之谈中。李贺此举,目的也是昭昭然。

上天总是舍不得人世间多出几个才华横溢的人,于是在李贺刚刚27岁时,就收走了他的游魂。说起李贺的成名,其和大文学家韩愈之间还有着一段师徒之情。

当年的李贺只有18岁,正是迎来人生一片辉煌的好年代,李贺从昌谷来到了洛阳。他拿着自己作就的一首《雁门太守行》前去拜访韩愈,诗中写道:"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韩愈爱李贺的才,更爱李贺的胆识,这次相会便从此被传为一段佳话。

两年后,韩愈改任官员外郎,到洛阳巡视的时候,又曾亲自去拜访了一回李贺。两人的师徒之情自此结下。

在隋唐之前,在还没有科举考试的年代,古来圣贤走上仕途的道路不外乎两种:一是以退为进,故意归隐从而引得达官显赫的注意;二是此人着实因着为人和才情而闻名乡里,或举孝廉,或自荐门客,或因与某位有财有势却又想用文人武将来装点门面的人结交。可科举制度改变了这一切,然而李贺显然不想走考取功名的老路,韩愈虽是爱才,却也只能是鞭长莫及,给予他的帮助也是有限。

元和六年,李贺在长安城任职太常寺奉礼郎,这本就是个主管祭祀礼仪的九品小官,李贺自然很不满意。他自嘲说,自己本就是个"奉箕帚的臣妾",于是不到三年,他便愤懑地离开了长安。

其实李贺的身世很是悲惨。幼年丧父,家境穷困,为了维持生计,他的弟弟不得不弃学而外出谋生。李贺在回乡时意图投奔友人张彻,刚刚升任为昭义节度使幕府的张彻是韩愈的侄婿。本以为借着这层关系,自己的生活可以就此安定下来,可没想到,他仅仅只是在此寄宿了三年,终也没有得到任何实质性的改善。

不得已,李贺还是回到了老家。时隔不久,连而立之年都还没有到的诗人,竟然魂去西天了。

这首《平城下》,便是李贺要去投奔张彻时做下的。李贺写的最少的就是边塞诗,可这首诗却写出了别一般的韵味。论起边塞诗,李贺生前有不少前辈值得学习,早在盛唐时期边塞诗的成就已达到了顶峰。到了李贺生就的中唐时期,边塞诗虽不及之前的盛况,但亦有李益、卢纶等人依旧乐于此道。只是此时的唐朝,国力衰微,再好的边塞诗,其中也透露着令人扼腕的颓亡气息。

甚至到了李贺的诗中,那幽幽的悲凉之情已经被他唱成了满是愤怨的绝歌。"惟愁裹尸归,不惜倒戈死",此种越是看似经由戍守边关士兵口中说出的客观之语,就越是充满了锈迹斑斑的心血。

整首诗都在通过戍守边疆士兵的角度诉说:

纵然忍饥挨饿守在平城,好在还有天边明月作伴,只是这轮明月千百年来都没有走近过。不远不近、不离亦不弃,让人亲近不得,更舍不得疏远。说罢孤独,却依旧留有一地清冷。于是,回头想想自己从军的经历,也别有一番苦甜,甚至连离家时拿在手中的剑都已经被鲜血浸染上锈迹。风从远方吹来,断了的是两鬓之发,更是心中仅存有的念想。

这样的日子没有以后,更不用去想以后。人一旦想多了,终会遇到自己承受不起的难题。

视线所及,长城连着长城,一直连接到天尽头。唯一的色彩便是那迎风招展的红旗,点缀了幽怨的短笛声的同时,更落寞了本就荒无一物的内心。这样的夜晚,也总是能够引起悸动的。或许他已经历过无数个这样的夜晚,但从没有两个相同的夜色会让自己产生相同的心境。城外的枯草迎风低头,城中的瘦马孤单嘶鸣,没有人能够承担得起这样的冲击。甚至连逃亡家去的念头都已经在心底徘徊了数遍。

终于,他鼓起了勇气,尝试着问筑城的兵吏,此地到函谷关有多远的路程。这么一条没由来的发问,更暴露了真正颤抖着的是他害怕被发现自己意欲逃走的心。如果三天两夜可以到家,说不定他真的就会找个时机从军队中消失,可是满是期待的心换来的答案却是千里之遥。

只愁会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归;与其这样,还不如倒戈作乱而死。最后的转变真正是被逼无路才有的念想。马革裹尸,是必死无疑;倘若倒戈一拼,说不定还有生的希望。

最后的这句独白,已经注定了王朝逐渐走向灭亡的命运。李贺写出的总是士卒不敢言说的心声,但何尝又不是他对自我命运的一份嘲弄?

李贺之后,曾有一位生在天府之国的诗人雍陶在第一次来到塞北的时候写下一首《渡桑干河》。雍陶和李贺有着相似的身世,他少时家庭贫困,后又遭遇了蜀中战乱,一番颠沛流离后,于太和八年,大难不死的雍陶高中进士,自此开始略有名气。

雍陶的七言绝句写道:

南客岂曾谙塞北,年年唯见雁飞回。

今朝忽渡桑干水,不似身来似梦来。

桑干河是海河的一条支流,其也曾流经过大同市,最终进入河北地界。但雍陶显然没有李贺一般幽怨。此时的他只是在说,我这个生长在南方的人怎么会熟悉塞北高原的风土人情,每年都会见到从南飞回北的大雁,今天自己竟然也来到了桑干河,真的恍然若梦。

其实,雍陶真正只说对了一点。人生若梦,不管是浮华还是悲怆,都不过是大梦一场。大梦谁先觉,人人均自知。

以做洞庭诗闻名,号称"许洞庭"的许棠也曾作诗一首,对云州地区的景象大加斥责了一番。当时,许棠的一位友人要前往雁门关,满腹才情的许棠不禁作《送友人北游》一首以做离别之叙:

北出阴关去,何人肯待君。

无青山拥晋,半浊水通汾。

雁塞虽多雁,云州却少云。

兹游殊不恶,莫恨暂离群。

单看此诗,读者从中体会到的似是友人之间的难舍难离,大有"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气魄。诗中写到:雁门关确实有许多大雁从此飞过,但云州的云却是徒有虚名。朋友你这次离去只管好好玩乐,就无需记挂着自己是否孤单。,毕竟,在此地,还有诗人这位知心人永远都会送上祝福。

读罢,让人不禁对许棠的多情而感动。其实这一切都是骗人的,许棠纵然作文有法,但却性格孤僻,少与人合得来。且他生性是一个重名利之人,诗中表达的的感情有几分是真,或许早就不需要后世人去分辨了。

文如其人,纵使许棠在名利场、在诗词坊均有很高的造诣,可其已经在底限上输给了靠着自己的能力一步一步往上爬的雍陶,更不用提那仅用一句诗就能预言大唐覆灭的诗鬼李贺了。

年年唯见雁飞回,只是人世间还能再得几个满腹才情的遗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