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诗:壹场绝代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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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归隐意欲何

读书人,向来是喜欢把隐居这件事情当成时尚的。隐居的风气在唐代很是盛行,似乎只要隔绝了尘世间,便可以算在世外高人的行列了。古往今来的隐者,多半有着世人难以修到的学问,如果出世,又多半能够经邦治国,似乎隐者这个名词早早地就代表着出世的捷径。于此,归隐到底有几分真,反倒成了值得问诘的话题。

因而往往归隐越深的人,却越能够得到朝廷的青睐。如此说来,即便是有了真隐者,也都被混杂在其中的污秽沾染了归隐的气质。

真正愿意离开世间喧嚣、看淡一切功名利禄的又能够有几个人呢?

实际上大多数人都只是把隐居作为以退为进的方式,利用隐修的方式来提高自己的名望,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被人传颂到当朝皇帝的耳朵里,于是就有了下诏书把自己招进朝中做官的可能性。这在当时也被认为是一种极为荣耀的进入官场的途径。追起原因,大概还是要归咎到科举考试之上吧,一篇文章定输赢,白了少年头,难老功名心。

只因终南山就生在长安城附近,若皇帝老儿那一天心血来潮想要出门拜访隐士,终南山也必定是首选。再加上这里山川秀美,因此也就成了最为适合的隐修之所。当时的人们甚至一度讽刺在终南山中隐居的人是在走一条进入官场的"终南捷径"。

此时要说的故事,要追溯到孟浩然和王维两人的一次闲谈上。

其时,二人在王维的府邸中聊得正欢,忽有下人来报说皇上来了。这可真是天大之事,九五之尊亲临此地,王维哪里还敢怠慢。好在玄宗皇帝也是一个爱才之人,既然来到了诗人之家,也总是要聊起诗文之事。王维老老实实地回答说,近日只因忙于公事竟也无暇顾及到诗作了。玄宗又追得紧,挨不过情面的王维只得拿出一些旧作来呈给皇上。可玄宗偏是要新诗,思来想去,王维终想到一个极秒的主意。

那时节,孟浩然也只能算得上是一介文人。他没有见过皇帝,更没有胆量、没有机会去见皇帝。听到玄宗来访放王维,孟浩然早早地爬到床底下躲了起来。不成想王维此时竟然把他从床下拉了出来,原来王维口中的新诗便是孟浩然这一个大活人,是要让他当着皇帝的面当场作诗。孟浩然自然是一片尴尬,幸而玄宗并不见怪,只要有诗作拿得出手,王维也等于是给孟浩然搭建了一座通往仕途的桥梁。

孟浩然终拿出了自己写作的一首归隐之诗呈给玄宗,这段故事因此也有了一个美满的大结局。

岁暮归南山

孟浩然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诗中透露出来的,是满纸无奈。明明多次去长安城中求名禄,却也多次被碰得满鼻子都是灰。经历了如此伤痛后,细细想来还是回到终南山中自己的破茅屋暂且住着吧。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没有才能而不被明主赏识。又因为自身体弱多病,甚至连旧时的老朋友们都不来往了。人情如纸薄,白发似草生。眼看着一年的光景又过去了,眼看着春风又吹绿了满山新叶,心中的忧愁却只能与日俱增,只愁得晚上辗转反侧。再抬头看天,也只有明月一轮。青天依旧,月色依然,松涛阵阵却说不明白心底的仇怨。

其实要怪的,哪里是自身没有才能?若不把原因追究到是否有明主的身上,也终始败在了层层官僚的压榨之下。徒有着为国家建功立业的心,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机遇留下来,满腔愤懑,只能用来哀叹明主不明、世态炎凉。如此,还是回到山中隐居吧,好歹还有春花秋月、还有清风流水,终老一生也不算得是枉然。

这样的心情总是复杂的,甚至比这样的世道还要难辨出模样。

孟浩然的心,哪里是放下了功名。这分明只是因为求无结果才引来的一次次的失意。现如今得见了玄宗,他便如同倒苦水一般把自己的心思全都讲了出来。不得不感叹孟浩然的好胆魄,这和之前钻到床底下的窘态已经完全判若两人了。

对于孟浩然来说,终南山只不算是自己的栖居之地,反而更像是一条想要进入仕途的捷径。普天下,如同孟浩然一般的人,又怎么会在少数呢?

晚唐的诗僧齐己在《题终南山隐者室》一诗中,同样婉转地提到了终南捷径。他说道:"终南山北面,直下是长安。"这一句话,就把多少隐居在此的人们的心境说得一清二楚。虽是身在山中,莫不是盼望着有"直下"的一天,便如鲤鱼跃龙门一般,向着长安城的方向,马不停蹄。

这位出家修行的僧人,或许早已经看透了红尘百事,只一生都消在终南山中扫着自家屋子前面的青苔,得空便依着山石看一看长安的风景。这也算是一份惬意了。尤其是待到山风吹响了窗前的老树,连山顶上面的云彩也都被晒得干燥起来。或者是于山寺中眠上一宿,僧房枯灯,虽照不尽人世间的苍凉,却也能够听得清楚瀑布飞落的声音。一尊木鱼响到天亮,生活纵是清苦,却也淡然十分。

那些隐居的人,哪里都比得上这般修行呢?

曾经在战场上厮杀的岑参,便是一例。

玄宗天宝十年的秋天,从安西都护府回到京城长安的岑参终于在终南山盖起了一座茅草屋。这位身经百战的诗人从战场上回来后一直在微不足道的职位上消磨时日,人生若是再这样下去,怕也再没有什么前途可以言说了。岑参于是想到长久居于此地,半官半隐居,或许就可以聊慰平生了吧。

终南山双峰草堂作

岑参

敛迹归山田,息心谢时辈。昼还草堂卧,但与双峰对。

兴来恣佳游,事惬符胜概。著书高窗下,日夕见城内。

曩为世人误,遂负平生爱。久与林壑辞,及来松杉大。

偶兹近精庐,屡得名僧会。有时逐樵渔,尽日不冠带。

崖口上新月,石门破苍霭。色向群木深,光摇一潭碎。

缅怀郑生谷,颇忆严子濑。胜事犹可追,斯人邈千载。

来到终南山隐居,本意是想要让繁乱的心情暂时能够平静下来。因此便要辞谢众多朋友们的关心,当初追求的功名利禄的志向也需要高搁起来了。若得晴日,于草堂中满满地睡饱,亦或者只看着对面的山峰也能够偷得半日闲散。心情好的时候,也可以到处去游玩一番,根本就不用去关心究竟有多少琐事正在山下的长安城上演着。风景越是秀丽,看风景的人也越是开心,由此也就引发得眼中的风景更是动人。这样的时日,总是容易回到自己最原始的内心。

少年为功名,待到白头,方知空空浮生梦。再回头看的时候,才发现幼时栽种下的松杉都已经长大许多,唯独自己忘记了当初年少时节许下的一片闲心。

在岑参的这段隐居生活中,有极多的时间去寺院中和出家修行的人闲聊一番。又或者丝毫不去顾及到自己的穿着和容颜,只是为了一时的欢娱而混杂在渔樵之人的行列中劳作一番。及至夜晚,卸去满身疲累,一杯美酒邀明月,荆棘林深,水光摇曳,恰似在仙境中了。

西汉有在谷口隐居的郑朴,东汉有立志隐居而不出来做官的严子陵,古人所能够做到的事情,不是今人比不上,只是因为心性早已经被尘埃蒙蔽了,早就忘记了去追赶梦想的脚步。到老时,才给自己留下满腔悔恨。

而岑参的一生,也正是在说明着这个故事的悲剧性结尾。

岑参二十岁至长安,本想通过献书走上仕途,结果却事与愿违。随后他开始奔走于京洛之间,漫游在河朔之地。天宝三年时岑参已经三十岁了,这一年他高中进士,授兵曹参军。天宝八年,他又去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幕府任书记,在安西待了有十年时间,最后又重新回到长安。

十三年之后,已经是暮年的岑参又作为安西北庭节度使封常清的判官,再度出塞。直到安史之乱后他才重新回朝。此后经由杜甫等人推荐任右补阙,之后转起居舍人等官职。大历元年曾官至嘉州刺史,因此也有世人称他"岑嘉州"。又因为不满区区小官,且心性终是有些孤傲,岑参这才主动辞掉了官位,真正过上了自己想要的日子。

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对大多数人来说,这该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情啊!

只是还没有待他享尽得来不易的闲散便客死在成都的旅舍中,从此也终结了一个传奇式的故事,这样的结尾竟是如此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