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诗:壹场绝代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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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一车木炭叹伶仃

很难在诗句上分得清楚,这究竟是有关于白居易的故事,还是有关于卖炭老人的故事。

王朝中的宫殿一样也有着煎熬的冬天。只是达官贵人们不像老百姓一样只能用性命去维持住温度,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烧起炭炉,温暖了偌大的宫殿。而建造起这份温暖的人,却要在寒冬中受尽苦难。

宫廷中所需要的一切使用之物都有专门的官吏到市场上购买。只是一边是辛辛苦苦养家的百姓,另一边却是有着整个王权撑腰的耀武扬威的犬马,这样的买卖中从来就没有平等的概念。得遇官老爷高兴了,或许还会打赏几两银子;若是碰到晦气时候,怕是连性命都要多上几分担忧。

律令上规定的是,出宫购买物品的官吏要和贩卖者平等地商议最终的价钱,所谓买卖不成仁义在,这也算是一项极大的爱民之举了。当时间推进到唐德宗年间时,所有的采购行径都由宫中宦官把持在手。在这些人心中上没有皇亲国戚下没有百姓黎民,只要进入他们腰包的金银就是属于他们自己的。因而在价格上再没有了平等商的伦理,即便这些物品仅仅只是宦官们自己的喜好,他们也总是借口说是皇帝所需,哪个百姓还敢伸手向当今圣上索要报酬?不仅如此,卖主还要亲自把物品送到宫中,稍有怠慢便会落得血本无归。

这一年的冬天比往常都要冷上几分,宫内需要大量木炭来生火取暖,宦官们为了在自己的主子面前极尽谄媚之能事,一个个都火急火燎地跑到市场上来抢购木炭。这背后,还藏着他们不肯轻易说出口的贼子野心。每多购进一斤木炭,他们就能从中多渔利几两银子,这样的美差事有谁不愿意去做呢?

那是一个地上结满了冻冰的上午,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赶着牛车来到街上卖炭。这时,只见前面来了两个骑马的宫人,一个穿白色绸缎,一个穿黄色绸缎,单单凭这身模样打扮就知道这场买卖必定是有赔无赚了。老人有心转身就走,可这样做只能让自己及全家人再多饿一天的肚子。可如果上前招呼,也明摆着是要亏掉本钱的。这样的选择对于冬雪中蜷缩在角落避寒的老人来说,做得异常艰难。

迫于生计,老人只好选择了那条最不愿意走的方向。

最后的交易结果是凄惨的。老人用整整一车炭只换回来"半匹红绡一丈绫",这些代价也只能够用来系在牛头上做一番装饰,在这样寒冷的日子中没有丝毫裨益。

而整个交易的过程却被一位诗人看到并记叙了下来,这才让我们能够管中窥豹,得见当时社会上的种种奇闻。这个人,便是白居易。

卖炭翁

白居易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

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

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

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

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老人满身灰尘,脸上和手上都是烟火熏烤的颜色。两鬓已经灰白了,却还要整日在终南山中砍柴烧炭,为的只是能够吃上一口饱饭,再给身上多添一件保暖的衣服。可怜在这数九寒天的日子里,连地上的大雪都要比身上的穿戴厚出几分。虽然已经极为凄冷了,但心里却是更愿意让天气再冷一些,只有如此这车辛辛苦苦烧成的木炭才能卖出一个好价钱。

清晨出门时,看到厚厚的积雪,老人心中曾经是欢快的。那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最后交易达成时的场景,更看到了全家人围坐在火炉边上饱饱地吃上了一口热饭。这大抵是他在这个冬天中最大的愿景了。

然而一直到日近中午、人困牛乏之时也没有卖主前来询问价格。百无聊赖之际,也只得把车停在一片烂泥中稍作休息。可左等右盼,最后出现的却是为宫中卖炭的宦官。即便想要逃离,也再来不及了。他们手中拿着公文,口口声声说这是奉了谕旨,不由老人开口便要强行拉着牛车往皇宫走去。

老人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心中暗暗祈求这些人能发一发善心,可怜可怜他这个孤苦无依的老人。然而他的愿景还是破灭了。宦官系在牛头上充当炭值的不过是一匹红布而已,除了拿到当铺去贱卖几个铜板,再没有了其他用处。

当初的希望之火燃得越是炽热,此时也就越感到寒冷,甚至冰冻到刺骨。

人人都有家,何苦非要把人逼到如此绝路上?这个王朝已经病入膏肓了,曾经满是梦想的白居易也只看到了满地的泡影,独自哀叹一番。看着眼下苦难,想着未卜前程,不觉总是要再多出一份悲伤。为了这个老人,为了自己,也更为了这个王朝。而自己,竟也做不了什么。

唐宪宗元和十年,白居易被降职到江州(今江西九江)任司马。这一年的白居易,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了很多。他满头白发,心事沉重,当听到妻子在屋外洗刷碗筷的声音时,白居易不无深情地劝说起内人是该早点进屋休息了。

夜已经深了,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这么多年过去了,屋内的铺盖依然破旧不堪。妻子哪里肯就此入眠,她从旁边拿来针线又开始缝补棉被。可调皮的孩子却不断叨扰着母亲,白居易也甚是心疼,不断催着妻子上床休息。然而妻子总回答说,眼前秋过就是寒冬了,若是再不抓紧时间做些针线活,怕是这个冬天又要在煎熬中度过了。

这无心的一句话,恰恰触动了白居易的心弦。许久之后,看着已经渐渐熟睡的妻儿,他自己却在床上辗转反侧,再无心睡眠。于是起身写下了一首《赠内子》,以表自己对妻子这些年的感谢及愧疚之情:

白发长兴叹,青蛾亦伴愁。

寒衣补灯下,小女戏床头。

暗澹屏帏故,凄凉枕席秋。

贫中有等级,犹胜嫁黔娄。

春秋时期有一个叫黔娄的人,因为有些才能,齐鲁两国的人都想要请他去做官。可他只因为看不惯官场上的争名夺利而拒绝了所有邀请,最终只落得穷困潦倒地了却了残生,甚至连死的时候都还是衣不蔽体。

想起这个故事的时候,白居易似乎也看到了自己的结局。可怜自己和妻子都已经是满头白发,却还要妻子如此操劳着,甚至连儿女们早睡的心愿都满足不了,这该是给自己这个大丈夫多大的羞耻呢!纵然知道妻子是不会因此而责怪自己的,可自己又能去责怪谁呢?

唯有看着满头白发,留下一地长长的叹息。这样的世道,迟早是要毁灭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