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风气空前开化的时代,女子无需抱有那么多的旧礼仪,她们中间一度还出现了效仿男装的风俗。但这些欣喜和意外都改变不了村野之中妇女们生就悲惨的命运。生活压在她们肩膀上的胆子有时候比男子还要重出许多。
除了生儿育女外,这些女子白天要下地劳作,晚上回到家还要养蚕、缫丝,只可惜自己日日夜夜都是在为了别人的嫁衣裳而操忙着,明明是自己一寸一寸织出来的绸缎,这一辈子恐怕都没有机会穿在身上。
孟郊曾写过一首《织妇辞》,说的便是这些整天操劳在机杼旁边女子们的心声:
夫是田中郎,妾是田中女。
当年嫁得君,为君秉机杼。
筋力日已疲,不息窗下机。
如何织纨素,自著蓝缕衣。
官家榜村路,更索栽桑树。
她们也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她们也都懂得穿上绫罗绸缎会更加漂亮,只是因为自己生在了农村,一来没有倾国倾城貌,二来家里也没有银钱权势,因而也只得落得一生悲惨。丈夫是个老老实实、勤勤恳恳的庄稼汉,妻子也是一个勤俭持家的好贤良。为了能够让家境殷实一些,他们天天操劳着,到了晚上也不肯早早歇下。可是再看看自己身上穿的那件蓝布衫,为什么整日都在织着绢布,到头来却还是给自己换不上一丈做新衣的布料呢?
官府又在下命令让农家多种桑树多养蚕了。那告令里说的好,说什么只要百姓勤劳肯干就一定能够多买上几亩地,再也不会用受这般日夜操劳的苦难了。百姓们都是愿意怀有这样美好的念想的,可为什么诏令已经更改几次,他们的日子却还是如此清贫?
唯一多了的,却是政府的税收。除此外,百姓的日子再无半点改变了。
然而他们的心绪其实并不在吃穿上。哪怕以天为被地为床,他们需要的也仅仅只是心口上的一点温暖。就像是母亲亲手织出来的布料是一定要穿在孩儿身上一样,无论孩儿这一生漂泊到什么地方,只要抚摸起身上的这件衣服,心中的念想就已经穿越过千山万水,飞回到生长的故乡。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这是孟郊作下的一首《游子吟》。对于百姓来说,这大抵就是一生的期盼了。尤其是对于一个相夫教子的农村妇女来说,她这一生中,丈夫和孩儿几乎就已经是她的全部了。自己再操劳一些又能够怎样,如果能用有限的年华为孩儿换来半生福禄,这位母亲也是会毫不犹豫地签下这份赌注的。
所幸,这里没有更多的悲剧。除了淡淡的思念外,母亲与孩子也都是彼此相爱的,虽然这份爱意在那个时代并没有人会主动表达出来。母爱无言,但那穿在身上的布衣中的每一条经纬不都是对这份深情的最好表达吗?
那个年代的妇女多半是要学着养蚕织布的,这是最基本的女红。据说唐代时候还在当时的丝织重镇设有专门负责纺织的官吏,以监督检查由农村收上来的纺织品查。可在这些妇女背后,隐藏着的悲惨命运是很多人看不见的。诗人元稹曾见过一位专以织绫为生的姑娘,她这一生都端坐在织布机前面,岁月熬白了头发的时候也没有给她送来一个如意郎君。
元稹顿生同情之心。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一生都只是在给他人做着华美的衣裳,自己只是想要一点点卑微的幸福竟是如此困难。因此,元稹做下了一首《织妇词》,希望能够用自己的言语来劝解世人。然而,诗人的语言依旧撼动不了当下的局面,甚至连这首诗作都成了百姓苦难生活的牺牲品。如同千百万个农村妇女的命运一般,诗人的声音只被时间的长河草草冲走了,不曾留一点痕迹。
织妇词
元稹
织夫何太忙,蚕经三卧行欲老。
蚕神女圣早成丝,今年丝税抽征早。
早征非是官人恶,去岁官家事戎索。
征人战苦束刀疮,主将勋高换罗幕。
缫丝织帛犹努力,变缉撩机苦难织。
东家头白双女儿,为解挑纹嫁不得。
檐前袅袅游丝上,上有蜘蛛巧来往。
羡他虫豸解缘天,能向虚空织罗网。
织线的妇女总是忙碌的,她们要根据蚕儿吐丝的季节来调整自己的作息。只是蚕儿听不懂人话,如果略同人情,也会早早地吐出丝线了以备官府的收缴。可当年政府下的税令比往年任何时候都要早,养蚕人却不能把蚕生生地逼出些蚕丝来。如此,也只能多摆上一些贡品,祈求蚕神多一点的庇佑,能让今年的日子好过一些。
可是官府也有着自己的论调。他们说这并不是想要故意为难老百姓,他们当官的人也不愿意看到百姓受苦。无奈皇上今年又派兵打仗了,在前线受伤的士兵是要用丝帛来包扎伤口的,那些立了功劳的将军也是要受到皇上的赏赐而更换新的丝织帐篷。虽说缫丝织帛的人天天都在忙碌着,可总也赶不上朝廷的用度。更何况朝廷今年还有更严格的命令,她们要在每一匹布帛上都挑出花纹,这样复杂的工艺更不是一两天就能完成的,偏偏会这种工艺的人少之又少。为了满足朝廷的要求,官府怎么会放那些懂得如此手艺的姑娘回家婚配嫁娶呢?
婚姻是一生中最重大的事情。可百姓的事情再大,也大不过皇帝的喜好,分明有着现实的例子摆在眼前。东边邻家的那一对会挑花的姑娘,她们是何时开始做这份工的怕是连她们自己的记忆都模糊了。人们惟独知道的事实是,现如今她们两人的头发全都已经白了,可是依旧还在为朝廷做着同样的事情,一辈子都不曾变过。寻个老实人家嫁出自己一生的幸福,这样的事情对她们来说或许曾经还是奢望,只是现如今连这份奢望都不再有了。在岁月的长河中,她们早已经默默地走到了生命的最后,怕是连最后一点气力都是要耗在织布挑花上了。
偶有闲余时间,坐在檐前本想要晒晒太阳,不经意的抬头却看见了正在空中织着蛛网的蜘蛛。想想这一生的命运,不恰如蜘蛛一般用着生命的力量在织出一场华丽吗?然而人们终究没有蜘蛛一般于空中纺织的本事,更没有蜘蛛自织自用的命。羡慕之余,再看看自己垂落的白发,不禁满是感伤。
生活的艰难到底几何,谁还有心思去细数?
唐德宗时颁布了《两税法》,规定每年夏季和秋季征收赋税。在唐宪宗元和十一年六月的诏书中又规定:"诸县夏税折纳绫、绢、绸、丝、锦等",即在夏季才开始征税。后来,因为战乱频繁,加上统治者奢侈浪费过度,朝廷财政入不敷出,因此也就只能对老百姓加紧搜刮,把收税的时间一再提前,甚至一出正月就要来催交新丝。可是二月尚且天寒,哪里又有新丝呢?唐代末年诗人唐彦谦的一首《采桑女》说的就是这些养蚕农妇的悲叹:
采桑女
唐彦谦
春风吹蚕细如蚁,桑芽才努青鸦嘴。
侵晨采桑谁家女,手挽长条泪如雨。
去岁初眠当此时,今岁春寒叶放迟。
愁听门外催里胥,官家二月收新丝。
二月的天地,在北方的地界还是寒风呼啸的日子。纵然有春风,也是要多出几分料峭的。然而采桑女却顾不上逼人的寒气,她们一如既往地劳作着,只是为了能够早早地交上当年的赋税。这些劳苦大众的心中也埋藏着深深的梦想,他们期望能有一天再不拖欠任何人的银两,到了那春暖花开的季节,或耕或闲也都是只随了心情,真正过上一段自在惬意的好日子。
然而她们是无法把新酿出来的桑芽变作桑叶的,更无法使得只有蚂蚁般大小的蚕子变成马上就可以吐丝的桑蚕。可上门收缴赋税的官吏们早已经如同恶狼一般守候在门前了,一想到上一年辛苦攒下来的积蓄却被用来充当了今年的赋税钱,在心中整整埋下一年的愿景顷刻间就被打碎了。不知道再重新聚起来这些梦想还需要花上多少时日,只怕不消一年的光景,就又要等来下一场税收了。如此循环往复,她们心中的起源恐怕再也没有实现的可能。
这些老百姓,这些勤劳善良的农村妇女,她们想的仅仅只是给自己和丈夫孩子做上一两件新衣服--用自己养的蚕吐出来的丝、自己亲手织出来的布帛,这本是不靠天不求人的简单的愿想,现如今却被当朝者逼成了一场破灭掉的奢望。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老了年华,荒掉容颜。再对镜贴黄花的时候,是终究也无法回头去看年轻时候的梦想了。那些尚没有实现的念头,恐怕也会随着自己的肉身腐烂在荒坟中,再也不会向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