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时期的歌舞大曲中,必不可少的是"法曲"这一桥段。甚至在宫廷宴会中,法曲也总是占据着至关重要的位置。这是一曲优雅的清乐,不曾沾染人世间的点滴尘埃。尽管也总是被用来歌颂着盛世太平,但在法曲幽幽怨怨的倾诉中,仿佛总是能听得到它的不屑。它不屑于和世间的这些尘俗同流,更不屑于为了五斗米而折了腰身。法曲又名"法乐",最初见于东晋《法显传》。这也就决定了它的态度。只因原是佛教法会之用而得了此名,这才让所有的倾诉都有了渊源。
加在法曲身上的传说,却要比人们的记忆古老许多:
法曲
元稹
吾闻黄帝鼓清角,弭伏熊罴舞玄鹤。
舜持干羽苗革心,尧用咸池凤巢阁。
大夏濩武皆象功,功多已讶玄功薄。
汉祖过沛亦有歌,秦王破阵非无作。
作之宗庙见艰难,作之军旅传糟粕。
明皇度曲多新态,宛转侵淫易沉著。
赤白桃李取花名,霓裳羽衣号天落。
雅弄虽云已变乱,夷音未得相参错。
自从胡骑起烟尘,毛毳腥膻满咸洛。
女为胡妇学胡妆,伎进胡音务胡乐。
火凤声沉多咽绝,春莺啭罢长萧索。
胡音胡骑与胡妆,五十年来竞纷泊。
人们大抵都是知道这些传说的。在尚未开化的年代,皇帝就已经用七弦琴弹奏出了《清角曲》,只凭着几个音节的幻化,就足以把猛兽驯服,足以令身边的仙鹤翩翩而舞。而舜帝主天下的时候,为了使反叛的苗族归顺,在舞蹈大会上所有人都要拿着斧头和盾牌来彰显自己的威风。更不知,尧帝只弹奏了一曲黄帝当初甚是喜欢的《咸池》,就能够招引来天上的凤凰鸟栖在阁楼上筑巢。后来大禹、商汤以及周武王时期的音乐,多是用来表现武力征战,这却是可以起到震慑敌人之功,并且还可以形象地把帝王的卓越功绩写进乐曲之中,以供后世缅怀。
再把时间拉近一些,汉高祖刘邦也曾唱起过《大风歌》以表达自己的志向,而太宗皇帝亲作的《秦王破阵乐》更是魄力十足。这些都是在大典上可以经常听到的乐曲,子孙们也都可以从中了解到先人创下家国的艰难。由此,才会更珍惜当下的幸福。
然而,这些终归只是典礼上的颂歌,再隆重的仪式、再恢弘的乐曲也都是形式而已。若是把这些曲调用在行军打仗的时节,怕是根本就起不到激励人心的作用。可宗庙祭祀和行军作战却完全不同,在如此氛围下,必当有这种足以把人的思绪拉回到久远年代的乐调响起,才足以配祖宗恩德,以警后世儿孙莫要为了贪欲而误了国家。
只是如此具有教育意义的法曲,至此也走到了转折点。及至玄宗时候,他却写下不少婉转的乐调。在宗庙祭祀典礼上,再听不到当初的庄严和深沉了,人们甚至忘记了先祖创业时的不易。只因现实太过安逸,这才泯灭了内心中的霸王之气。
于是如同《赤白桃李花》之类的曲名虽是极尽浮艳之态,却也依旧成了如今法曲的主流。而那首《霓裳羽衣曲》更被世人传颂成是仙人之乐,这其中究竟包含着多少媚上的心态,也总是不值得再去多加追究了。世道本就已经变了,人们甚至都已经把庄严的乐曲和日常小曲完全混淆了,这样的王国还能够在世道上再矗立几多时日?
像是再逃不出预料一般,安禄山领导的那场战乱爆发了。自此后,普天的乐曲更是别有不同。只因安禄山是胡人,胡地的曲风也因此在中原开始盛行起来。不仅如此,胡人的服饰、食物等在长安和洛阳城中更是随处可见,汉族的妇女们也都开始学着胡人的样子舞起了胡地的乐曲。整个王朝像是换了一种风貌,再听不到当初曲调的激昂,更不见后来乐曲的婉转,只有羌笛幽咽,只有如《春莺啭》这样的曲子一遍遍回响着,唱到结尾的时候更让人悲伤不已。
在长达五十年的时间中,胡地的风潮完全成了汉地的主宰。如此改天换地的模样,究竟是好是坏,也只能留给历史去评说。只要百姓安居,唱什么样的乐曲不都是有着同样的心性吗?
就像是法曲原本只是寺庙之中祭祀所用,虽然后来被用作了国家在宗庙之上祭祀祖先的礼仪,却仍少不了说尽当世人的生活。时代在变,世人自然也在变,不同的只是各自的口味,不变的却是心底最深处的渴望,一份对美好生活的希冀。
只是安史之乱后,胡乐于中原地区大盛的状况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这总是要和大唐国势日渐衰微的情形联系起来的。一个连自己的文化都再保不齐的国度,又凭借什么去安保天下百姓?
因而,白居易也写了一首《法曲》诗,一字一句都在倾诉着世道衰微,控诉着盛世再不逢明君的凄凉:
法曲
白居易
法曲法曲歌大定,积德重熙有余庆。
永徽之人舞而咏,法曲法曲舞霓裳。
政和世理音洋洋,开元之人乐且康。
法曲法曲歌堂堂,堂堂之庆垂无疆。
中宗肃宗复鸿业,唐祚中兴万万叶。
法曲法曲合夷歌,夷声邪乱华声和。
以乱干和天宝末,明年胡尘犯宫阙。
乃知法曲本华风,苟能审音与政通。
一从胡曲相参错,不辨兴衰与哀乐。
愿求牙旷正华音,不令夷夏相交侵。
看到当今天下形势,人们便不自觉地追诉起唐高宗永徽年间的往事。那年节盛行的法曲是《一戎大定乐》,每一个曲调都在说着朝廷恩泽广博、太平天下、百姓乐业安居。即便是后来玄宗极为推崇的霓裳羽衣,也总是可以算作是政治清明、社会安定的典范。到了唐中宗以及肃宗时期,国家迎来了难得的中兴,那时盛行的法曲是《堂堂》,虽没有当初开国平天下的气魄,却也有着祝愿大唐王朝千秋万代的美好。惟独一曲胡乐从西域传来,整个王朝都被它酥软了身形。
直到胡人安禄山引发的战乱颠覆百姓的家国,人们至此才明白,法曲的背后承载的原来是中华民族的悠远传统,这些曲调无不是在讲着政治的得失和国家的兴衰。属于汉民族的事情,现如今却被胡乐给搅乱了,如此还如何从法曲中去辨别自己祖先的往事,以及遥想自己民族的未来?只可惜,现世再不得如俞伯牙、师旷等通晓乐律的人来改变现状,这才使得胡乐在中原之地肆意横行,人们怕是这一生都再难听到自己的历史和传统了。
这难道还不应该是一份悲哀?
悲哀的是,人人都尚且以胡乐为喜好,却不知自己早已经扔下了背后的千年历史。这就像是把自己的身影丢弃掉一样,再摇曳的身姿终也只能落得一片孤单。世人忘记的,是记忆中最宝贵的往事,即便有再多的闪回,也终不会重新捡起。
一个王朝的国君如此,整个王朝的百姓如此,未来还能留下多少期待值的有心之士心仰望?庙堂上的法曲如同一位老人般,不急不慢地讲着往事,只是世人再没有了停下脚步去耐心听一听的心性。故事至此便断了,只催得懂得这些风尘的人儿落下更多泪珠,可终也再浇不开盛世繁荣花。于此,也就更催得人泪下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