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书法艺术中,最销魂的便是草书了。只因其笔画连绵,所以才颇得写字人的心意。每当宣纸铺陈开来,也不需多想,只消跟着心意渐渐地舒展出去,哪管他人是否懂得。这一份潇洒便只是写给自己看的。若果得一两个人看得明白的,也自是要高兴一番。不得也就不得了,写字本是情致,哪里是为了讨得他人的喜好?
所以古往今来草书写得好的人,多半有着豁达的性情。像是漫卷诗书一般,看似草草,实则哪一步不是早就预想好的呢?只因着洒脱的性子,这才不愿意极尽工笔的能事去雕琢起一笔一画的走势。尽管知音甚少,也总算能落得自娱自乐,这可也不失为于一种心胸了!
草书初成于汉代,是在隶书的基础上演变出来的,后又逐渐分为章草、今草和狂草等三种不同风格的书写之态。其中最贴近世俗的便是章草了。只因章草之书的笔画皆是有章法可循,因此才得了世人的欢喜。偏偏爱狂草的人总是不屑于此。唐时分以张旭和怀素为代表的狂草一派笔势狂放不羁,他们一味只是想着自己的心性,哪管后人说三道四?与这二者相比,今草则要显得温和许多。它虽也不拘章法,但一笔一画都行云流畅,让人看后不觉爱从心生。即便是不懂得草书的人,也多愿意求得一两幅墨宝挂于厅堂,哪怕单只是为了附庸风雅,也足以尽娱一番。
只是草书实在太过于奇骏了,后世学此之人实在寥寥。因此若能见得写字人当场挥毫泼墨,那该是极大的幸运了。诗人顾况曾经为草书书法家萧郸写了一首七言诗,说的便是萧郸作草书时的洒脱和清俊之态:
萧郸草书歌
顾况
萧子草书人不及,洞庭叶落秋风急。
上林花开春露湿,花枝濛濛向水垂。
见君数行之洒落,石上之松松下鹤。
若把君书比仲将,不知谁在凌云阁。
萧郸写的草书可以说是一绝。他的笔势雄劲,就像横扫过洞庭湖面的秋风一般,只刮得落叶纷纷,只吹得湖水渐皱。不知不觉间,字已成型。再看去,仿佛是在纸上盛开了一朵春花,春露沾湿了园林的繁华,一点点地从花瓣上滴落下来,随着水流飘向不知名的远方。及至几行草书已毕,整幅画面却又不一样了。刚刚的私语早已变作矗立的青松。那石头纵是坚硬,也终是抵不过青松倔强向上的姿态。松树下面还应该有一只白鹤,不需展翅,只是静静梳理着羽毛,偶向云天之际嘶鸣一两声,也便隐隐地有了些味道。
只是世上的人儿都喜欢找个对比。若是把萧郸的书法同另一知名的书法家韦诞做比,却又不知道究竟谁高谁低了,不论是把谁的作品展示在凌云天上的楼阁中,都是对另一方的不公。
其实,哪里又需要相互比较了。这终归也只是世人百无聊赖时候的自娱,大家各自安好,不是最完美的结果吗?写得一手好字宗是难得,更难得却是普天下交到的朋友。若真是得了不分伯仲的好友,哪怕就此搁笔再不碰纸墨也是值得的。
又或者,只因为有人从字里行间看出了自己的心思,于是不免又要举杯对饮一番。人生苦短,尚不趁着可以寻欢的年纪好好作乐,空等着岁月熬白头又是作何?人间自有真情在,只是即便把铁鞋踏破,也不见得能寻出蛛丝马迹。
得了这样的一场情愫,是再难舍了。便如孟郊和一位出家修行的僧人之间的交情一般,只因僧人擅草书且又要离此地而回到庐山旧居,他便作诗一首以表送行之情:
送草书献上人归庐山
孟郊
狂僧不为酒,狂笔自通天。
将书云霞片,直至清明巅。
手中飞黑电,象外泻玄泉。
万物随指顾,三光为回旋。
骤书云霮霨,洗砚山晴鲜。
忽怒画蛇虺,喷然生风烟。
江人愿停笔,惊浪恐倾船。
出家人不愿惹尘俗,也就不必要再说一些伤离别的话了。若是有缘,自会再见。若是无缘,也祝各自好走,何必要因分离而悲伤不已?僧人还有个别称--狂僧。可见他也不是喜于拘束的人了。虽说不是因为爱喝酒才得了这么一个名号,但从那别具一格的草书中总也能窥得一二之处的豪情。
及至回到了庐山旧居后,又该过起仙人的日子了吧。每日闲来无事,只坐在高高的山峰上把白云当了纸张,运笔如飞的是那黑色的闪电,墨迹便是山间的潺潺清泉。如此造化,只消随着心意作下去即可,更不用在意有没有人欢喜这场结局。心境到了,连天地日月都要暗淡几分。奋笔疾书,那便是浓云遮盖住大地;提笔收尾,这又是云开雾散的好光景。若是起了心性做一些更恣意的草书,怕是风云烟雾都要匆匆地聚拢起来,直扰得长江水面上的船夫大呼停笔,以免呼啸的风浪倾覆了他们的行船。
读罢此诗,人们不禁嬉笑起来。有人问,那僧人所作草书果真如此?这哪里又不是诗人自己的想象了!但一幅书法到底还是能惹起些心性的,若自己心中没有了卷起狂风巨浪的气魄,又哪里能在区区一张纸上作出这些意思来?若要再寻得一两个有如此出神入化功底的人,则非张旭和怀素二人莫属了。
张旭,字伯高,一字季明,吴郡(江苏苏州)人。早年考中进士后担任常熟尉,后官至金吾长史,人称"张长史"。史料载,张旭的母亲陆氏是初唐书法家陆柬之的侄女,即虞世南的外孙女。陆氏家族世代以书传业,这才有了张旭这一辈的传承。
张旭为人洒脱不羁,又因才华横溢而与李白、贺知章等人交好,杜甫还曾将他三人列为"饮中八仙"。据传,张旭是极好饮酒的,但又常常大醉。一旦酒至酣处,他便狂走呼号,又或者落笔成书。兴起时,还曾用过头发蘸来墨汁作字,因而也就得了一个"张颠"的称号。
又传,张旭因看了一场公孙大娘的舞剑而得了草书之神。这一些似有还无的传说越来越给张旭披上了传奇色彩。诗人李颀曾赠送给张旭一首五言古诗,说的便是他在宴会上写字时的狂放之态:
赠张旭
李颀
张公性嗜酒,豁达无所营。皓首穷草隶,时称太湖精。
露顶据胡床,长叫三五声。兴来洒素壁,挥笔如流星。
下舍风萧条,寒草满户庭。问家何所有,生事如浮萍。
左手持蟹螯,右手执丹经。瞪目视霄汉,不知醉与醒。
诸宾且方坐,旭日临东城。荷叶裹江鱼,白瓯贮香粳。
微禄心不屑,放神于八纮。时人不识者,即是安期生。
世人也都知道,张旭爱饮酒且性情豪爽,惟独不知道他却是一个不会居家过日子的人。从小到大,甚至到白发爬满了头,他都一直在钻研着书法,从没有算计过自己手中的银两应该怎么花。每当喝醉酒的时候,他都会把帽子脱掉,盘腿坐在椅子上大喊大叫。又或者是来了兴致,只要看到洁白的墙壁便伸手在上面挥笔如流星,丝毫不顾及主人家乐不乐意。好在人人都知道他的性情,因此也都笑称他是太湖中的精灵转世,并不曾多加责怪。
只是他的生活实在过于艰苦。那屋子四处漏雨,院子里已经长满荒草,家中再难寻出一两件值钱的物件了。可张旭却对这样的境况一点都不在乎,每当人们想要规劝他的时候,都只见他左手拿着下酒的蟹鳌,右手拿着炼丹的经书,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夜空,半是清醒,却更像是醉了八分。
当官所得的俸禄实在少得可怜,却从不见他为此忧愁过。太阳刚刚照到他在东城的家院中,张旭就一定已经把刚从江水中捞上来的鱼用新鲜的荷叶包着端上了桌。客人们都已就坐,白瓷盆中的香稻米却还不知道够不够吃。只管此时醉了,哪还要去理会下一刻的清醒。
天地间生就了这样一个奇人,也真的是难得的造化。不认识他的人若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光景,怕是一定会认为他是神仙转世了。
啼笑皆非的是,与之齐名的怀素不仅继承并发展了张旭的书法,更把他这一副不羁的性情学了过来,世人也便合称他二人为"颠张醉素"。
怀素自幼聪明好学,十岁时竟忽然间有了出家为僧的念想。父母自是要一番阻拦,却终是放归他到深山老林中去落得清静。相传怀素的家中也很是清贫,甚至连练字用的纸张都买不起。无奈下,他就找来一块木板和圆盘,每日涂了白漆在木板上用作练字的"纸张"。只是漆板太滑不易着墨,怀素又在寺院附近的荒地中种了一万多株芭蕉树。等芭蕉长大后,他便每日摘下蕉叶铺在桌上当作纸张。
可时日一长,连蕉叶都剥光了,因再不舍得去摘那些尚且嫩小的蕉叶,怀素便每日带着笔墨站在芭蕉林中在鲜叶上写字。夏日时阳光晒得人煎熬,冬日时北风又刮得刺骨,怀素像是毫无感知一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终得了天道酬勤的好处。这便是知名的怀素芭蕉练字的故事了。
在长安,怀素的声誉很高,歌颂他所作草书的诗作有37篇之多。唐末的书法家兼诗人杨凝式在观赏了怀素的草书《酒狂贴》后,便被这位草书大师变化多端的笔触吸引住了,因而写下了这首诗作了一番感叹:
题怀素酒狂贴后
杨凝式
十年挥素学临池,
始识王公学卫非。
草圣未须因酒发,
笔端应解化龙飞。
怀素自己说他从学习书法到当时成名已经有十年光景了,正是因为每日不辍,才能得了今日的小有成就。诗人于是想起了当年王羲之向卫夫人学习书法的故事。书法之事哪里是从别人处学来,至于那些只有酒肉之后才能放开性情的传言更是妄谈。想要使得笔触如同飞龙一般飞舞起来,也终是要在自己的心中先有了这一腔化境。岂知,化境又怎么会在一朝一夕中成型?若是没有十年来的苦练,现如今的笔触也就不会如此传神了。真正的书法只在于平时的体悟中,不是做他人态,更不是做非常态,偏偏正是于普通生活中的坚持才真正是这一艺术手法的精髓。
自古以来,天道酬勤这句话什么时候欺骗过世人?
只是人们总愿意羡慕着天上飞的鸟儿,却从不愿意去想一想当初学翅时摔在身上的疤痕。这世上,哪里有捷径可循!唯一的快捷之法也就只有苦学了。若是连时光都打磨不起,又怎能写出这些传奇?
这样的话,还是留给世人共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