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大雨夜,无数细密的雨箭飞快地扎下来,把曾黎的皮肤刺得生痛,她扔开那把早被风吹破的雨伞,蹚着齐膝深的积水向幽暗的深处走去。
大雨已把星光紧紧地挡在黑夜之外,蓝海城如死亡般沉寂。曾黎看不清眼前的路到底通向何方,她觉得世界在这个夜晚模糊不堪,她甚至不敢轻易地转动头颅,生怕那天地间最丑陋的鬼魅就出现在身旁。
在这样的夜晚,曾黎感觉自己正一点点从这世界中陷落,一股巨大的力量弥漫在黑夜之中,将她挤压进一个逼仄的空间。在这里,她迈出的每一步都是那么的艰难、那么的不由自主,她找不到任何光芒,只能听见淅沥的雨声。
突然间一道闪电裂过长空,黑幕之中升起一团惨白的光,一瞬间照亮了蓝海城。
在电光的照射下,曾黎看见,就在对面不足二十米远的地方,一个白衣人挣扎着站立起来,闪电划过他的脸,烫起一道奇异的血光。
刹那间,曾黎只觉得眼球犹如爆裂般疼痛,那不是人间所应该见到的一张脸,那是庄宁,而就在他的背后,闪电在夜空中画出了一个巨大的Z!
“啊!”曾黎一声大叫,从床上猛然坐起来。
屋子里的灯依然亮着,除了老式落地钟的滴答声,和曾黎粗重的喘息外,整个房间悄无声息,弥漫的孤独感塞满了全部空间。
“铛……铛……”悠扬的钟声打破了午夜的宁静!
两点了。
曾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摸摸身上,纤薄的内衣早已经被汗浸透了。刚才的梦实在太恐怖了,那正是庄宁猝死的回放,只是那一刻庄宁的脸上写满了疲惫、焦虑,不像在刚才的梦中,一道闪电让鲜血殷红了他所有的表情。
曾黎定了定神,从床头的抽屉里摸出一盒“520”香烟。这是她傍晚回来时买的,白绿相间的包装盒透露着一丝清爽。曾黎撕开烟盒外面的塑料膜,随手抽出一支。白而细长的烟杆显示着属于女性的优雅,但触目惊心的红心烟嘴,却让她的心突然一个冷战。摸到打火机,她颤巍巍地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很快淡蓝色的烟雾就把她眼前的世界变得一片模糊。
一直以来,曾黎都很少抽烟,只有以前做记者时赶稿到深夜,才会抽一支提提神。然而今天这个夜晚明显有些不同,曾黎不需要为了稿子而点灯熬夜,抽一支香烟只是要告诉自己,不能再回到方才的恐惧之中。
仔细打量一下四周,房间里的一切和睡觉之前完全相同,乳白色的窗帘将她与黑暗隔离。然而封闭的空间并不能给她以任何的安全感,此时在曾黎眼中,窗帘就如同一堵乳白色的墙,隔开黑暗的同时,也把她与世界彻底的隔离了。
曾黎壮着胆子走到窗前,猛地拉开窗帘,月光皎洁,繁星闪闪,她看见窗外的路灯依然亮着,一切都很正常,午夜之后的滨江大道早就没有了游人的踪影,天地间一片静谧。
曾黎又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直到确定了此时的世界还是白天的人间,心情才安稳下来,一伸手拉上了窗帘。
转头看看,手机依然安静的放在床头,晚上回来之后,曾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手机关掉。如果不是刚才突降的噩梦,也许一个夜晚就这样安然度过了,如今倒好,一个噩梦让她彻底没了睡意。
又是庄宁,又是Z!
曾黎捻熄了烟,把那截带有红心的烟头丢进烟灰缸。然后翻身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时间就这样缓缓地流淌,突然,墙角处响起一阵钟声,抬头一看,原来是落地钟整点报时。
三点整。
曾黎叹了口气,她还记得刚才被噩梦惊醒的时间是两点,想不到惊慌失措中自己已经挨过了足足一个小时。
钟声悠悠而过,时间就这么溜走,房间里慢慢恢复了原来的宁静。曾黎又站起身,摸出遥控器,关掉了空调,接着走到窗前,打开玻璃窗,把卷帘纱窗拉了下来。深夜的空气清新无比,带着墨清江淡淡的水汽瞬间就拥入了房间。
所有的灯都已经打开了,现在的屋子里宛若白昼一般,曾黎仰面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落地钟的滴答声单调至极。
这一夜,无法入眠。
就在曾黎辗转反侧的同时,滨江酒店105房间里。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正在低着头默默地收拾东西,他的头发很短,面色黝黑。
和曾黎房间中的灯火通明不同,105室只有一盏床头灯释放出昏黄的光芒。
他的动作很轻,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很有条理的人,在他的床头,火机烟盒、手机如同列队的士兵,被摆成了笔直的一线。
年轻人把自己刚刚换下来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然后装进了一个不大的旅行包里。从行李来看,他并不是标准的游客,在他的旅行包中既没有游客必备的泳衣,也没有其他太多换洗的衣物,只有一个巴掌大小的数码相机和装在透明塑料盒里的两个充电器(看上去一个属于手机、一个属于相机)被放在旅行包的底部。
收拾好脏衣服之后,年轻人似乎并没有睡觉的打算,而是穿上刚拿出来的干净衣服,又把床上的被子折叠整齐,打火机和烟盒放进了上衣左手处的口袋里,手机则放进了胸口处的口袋里。接着他站起身来拎着旅行包,又在屋门口穿上鞋子,环视了一下整个房间,最后从电视旁边的衣帽架上拿起一顶洗得有些发白的深蓝色的鸭舌帽戴在了自己头上。
等一切都收拾整齐后,年轻人关掉床头灯,步出了房门。
和全国大多数酒店一样,滨江酒店的门牌号也按单双排列,105号房间的左面正是103室。年轻人走过曾黎房间的时候,步伐明显慢了下来,透过房门挨近地板处的缝隙,强烈的灯光肆无忌惮地涌了出来。他在这里停留了大约半分钟的光景,然后继续向前,走到101室的门前,轻轻地敲了两下。
很快,101室的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奇怪无比的脑袋伸了出来,左右张望了一下,侧身让出位置,年轻人闪身而入。
时间就这样在黑夜中沉默地涌动,年轻人进入101室后没多久就推门走了出来。这一次怪面人并没有跟着出现,他依旧背着那个旅行包,鸭舌帽压得很低,在昏黄的灯光下,看不到任何表情。
回手关好101室的房门后,年轻人又看了看曾黎的房门,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便转身穿过长廊朝酒店的大门走去。
滨江酒店一楼在送走了这位神秘客人之后迅速陷入了睡梦般的沉寂,一直到凌晨五点都再没有什么人出现。
这一夜曾黎的目光始终紧盯着手机,虽然它已经被关掉了,但是在她眼里,这个小东西却充满了各种妖异的可能。
落地钟的滴答声没有因为曾黎的心情而加快或者减慢,一如它老迈又倔犟的身躯,沉重而准确地碾过人世间每一处时光刻度。
曾黎就这样随着落地钟的嗒嗒声把黑夜从房间中赶走了。
清晨六点三十分,当一轮红日从东方缓慢地露出整张面孔,万道金光破窗而入,曾黎的心情终于安宁了下来。她迅速地跑到洗手间梳洗打扮,然后从旅行箱最里面翻出了那块经典彻尔斯圆弧手镯表戴在腕上,接着又找出一件浅蓝色的LEVI’S牛仔裤和一件纯白的短袖T恤。和CHARRIOL手表、LEVI’S牛仔裤不同,曾黎的这件T恤是地地道道的地摊货,只要十五块钱。当然了,衣服的价钱虽然便宜,也还得看穿在什么人的身上,虽说这套行头的搭配在价格上非常无厘头,但看上去却显得格外精神。
穿好衣服后,曾黎把手机扔进自己的运动背包里,扣上鸭舌帽,转身逃也似的奔出了房门。
自从来到这里,曾黎从来没有这么早起过床,一出宾馆大门,一股寒气便扑面而来。清晨的灵山完全不是正午时阳光普照、游人如织的模样。大街上行人寥寥,略显清冷的空气夹杂着墨清江淡淡的水汽,使整个城市变得氤氲迷离。此时,来自外地的游客们大都还在睡梦之中,只有本地的那些居民才会这么早出来上班、上学。
曾黎沿着江边慢跑了半个多小时,直到身体微微发汗,才转回到滨江酒店附近,找了一家看起来十分干净的早点铺。
和在蓟城不同,这里没有北方常见的油条豆浆,曾黎看了老半天,最后才要了一碗白粥、两块南瓜饼。
填饱肚子,又发了一阵呆,曾黎抬腕看了看表,已经八点半了。和昨天一样,她决定继续选择滨江大道作为自己“修身养性”的宝地。
坐在江边的长条椅子上,沐浴着渐暖的阳光,曾黎的心情舒缓了很多,昨夜的噩梦已经渐渐消散。打开背包,曾黎拿出手机,想了想,最终还是按下了开机键。
一阵轻快的开机音乐响过之后,手机又接入了中国移动布下的天罗地网,曾黎紧紧地盯着屏幕,呼吸逐渐紧促起来。
“嗡——叮咚……”
果然又是一条短信。曾黎手一抖,条件反射般把手机扔在了地上,双手紧紧地按住胸口。
过了大约两分钟,曾黎慢慢镇定下来,鼓起勇气捡起了手机,把目光对准了屏幕。
和刚才自己担心的东西完全不同,短信的内容让曾黎非常诧异,她的脸色先是一片惨白,接着迅速转为酡红,最后则黑云密布。突然间她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变态!畜生!”紧接着便把手机扔到了旁边的座位上。
短信是凌晨两点发来的,但发信人并非庄宁,而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内容为:“本人承接各种业务,开门撬锁,代买摇头丸、K粉以及枪支弹药;替人跟踪老公、妻子、二奶、二爷;男公关且不限男女,擅长SM(锁链、球拍、皮鞭、吃XX)及各种…………”
曾黎又在长椅上坐了半个多小时,江边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一些小贩开始游走着兜售一些本地的特产。此时的墨清江已完全从清早的薄雾中剥离出来,嘈杂的人声渐渐地把欢乐的气氛推向了高潮。曾黎扭扭脖子,朝二贤亭的方向看了看,算命先生还没出现,也不知道那个长相奇特的“小怪物”今天又去了哪里。
突然,一阵喝彩声传来,曾黎急忙站起身,循声望去,只见一处探到江心的观景台上聚集了一群人,正朝江里指指点点。
本来今天来江边,除了保证安全之外,曾黎的主要目的就是要找到那个算命先生,那句“凶起玄武门,何处是长安?”到现在她也没搞清楚是什么意思。如今观景台欢呼声四起,想必是那小个子又开始表演了。
“真是的,今天怎么选了这么一个地方!”曾黎不禁有些纳闷。
事实上,所谓的观景台就是一条从岸边探出,一直伸到江心的半桥。平时游客们可以沿着这条观景台一直走到江心处。曾黎来的第一天,也到那上面上溜了一圈,当时只觉得大江东去,浩浩汤汤,在观景台的尽头,江水从脚底汹涌而过,当真是壮观至极。然而和愚蠢的二贤亭不同,此处虽然是所有游客必去的地方,但却不是聚众算命的好地方,那里地势狭小,根本容不下太多的人。
曾黎一边狐疑一边抓起身边的手机,背着包朝人群走去。和昨天的场面相比,今天围观的群众有增无减,曾黎挤到前面时,正好听见旁边的一个姑娘正低着头声嘶力竭地大喊:“加油!加油!”
顺着那女孩的目光望去,只见一群小伙子正在江里劈波斩浪。原来吸引大家的并不是算命先生论道,而是当地的一群年轻人在比赛游泳。
曾黎双手抓住观景台尽头的栏杆,小心翼翼望去,只见江中除了比赛的十来人之外,还足有二三十人在游来游去。看着这些快乐的人们,曾黎心中的紧张感也在慢慢地消失,低头向下看,江水清澈透明,江底的石头和水草清晰可见,在粼粼的水光里,几个潜泳的人正和鱼儿和谐地游动着。
看着看着,忽然间,曾黎的笑容凝滞了。她的一张脸刹那间变得惨白如雪,双眼几乎突出了眼眶,太阳穴青筋鼓涨,浑身像筛糠一般颤抖不已。
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曾黎转身狂奔而去。
观景台上所有人都呆住了……
一众人眼睁睁看着曾黎狂奔而去,在他们眼里,这个刚才还笑颜如花的女孩一定是精神有什么问题。然而他们并没注意到,就在方才曾黎目光所对之处,一位潜泳者正仰面向上,缓缓的向对岸游去……
那是一张俊朗而又略带忧伤的脸,嘴角挂着一丝冷冷的微笑,如果这些游客看过前段时间的新闻,他们一定会觉得这张脸是那么的熟悉……
是的,这正是庄宁的脸!
微笑而又冷酷!在他的胸口画着一个巴掌大小的字母——Z!
鲜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