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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坟前的鲁迅先生

在厦门大学,除了每天去邮局“旅游”这一个项目比较舒适之外,大多事情并不顺利,比如厕所问题,很是不便。他在1926年9月30日给许广平的信里写道:“我到邮政代办处的路,大约八十步,再加八十步,才到便所,所以,我一天总要走过三四回,因为我须去小解,而它就在中途,只要伸首一窥,毫不费事。天一黑,就不到那里去了,就在楼下的草地上了事。此地的生活法,就是如此散漫,真是闻所未闻。”

而在两地书的原信中,还有下面的小节,读来则更可笑。鲁迅得意于自己的大胆,而那些初来的老师还没有发现这个办法,即使是晚上的时候,小便,也需要去遥远的厕所去“旅行”。

恋爱真的可以让一个男人掏尽储存内心里多年的调皮。

在一九二七年九月二十四许广平致鲁迅的书信里,许广平问鲁迅:“你为什么希望合同的年限早满呢?你是感觉着诸多不习惯,又不懂话,起居饮食不便吗?如果的确对身子不好,甚至有妨健康,则不如失约,辞去的好,然而,你不是要去做工吗?你这样的不安,怎么可以安心工作,你有更好的方法解决没有,或者于衣、食、抄写有需我帮忙的地方,也不妨通知,从长讨论。”这连续不断的字字句句皆流露出不安,恨不能插翅过去看看。

鲁迅在复信里解答了这一疑问:“我之愿合同早满者,就是愿意年月过得快,快到民国十七年,可惜到此未及一月,却如过了一年了。其实此地对于我的身体,仿佛倒好,能吃能睡,便是证据,也许肥胖一点了罢。不过总有些无聊,有些不满足,仿佛缺了什么似的,但我也以转瞬便是半年,一年……聊自排遣,或者开手编讲义,来排遣排遣,所以眠食是好的。我在这里的心绪,还不能算不安,还可以毋须帮助,你可以给学校做点事再说。”

鲁迅之所以说快到民国十七年,是因为,他和许广平在一同离开北京时曾经约定,分开工作两年后再谈婚论嫁。而民国十七年刚好是两年后,这种造句不过是委婉的孩子气,想说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又觉得太酸腐了,所以只好在信里表白“就是愿意年月过得快”。

许广平在二十四信的末尾加问了一句:“伏园宣传的话,其详可得闻欤?”

因为之前,鲁迅在信里提到过,两人一同离开北京以后,孙伏园在北京替他们做了宣传,按照现在的术语说,孙伏园八卦了鲁迅和许广平的关系。鲁迅在两地书里作复:“至于他所宣传的,大略是说:他家不但常有男学生,也常有女生,但他是爱高的那一个的,因她最有才气云云。平凡得很,正如伏园之人,不足多论也。”

其实在《两地书》的原信中,解释的字句要稍多一些:“L家不但常有男学生,也常有女学生,有二人最熟,但L是爱长(赵瑜注:音读chang)的那个的。他是爱才的,而最有才气,所以他爱她。”

在上海就已经听过了这些传言,然而许广平显然是未听够,之所以要鲁迅在信里再说一次,也不过是因为恋爱中女人的虚荣。这一点,不管历史如何轮回也都是不变化的,对于甜蜜的食物,女人总愿意多食用一些,包括甜蜜的话语。

在厦门大学,不与顾颉刚之流在一起吃饭,连许广平的好友的哥哥也不去拜访,只能孤单地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信、编讲义了。不过,听讲的学生很多,也常常有热爱文学的女生像许广平一样,坐在第一排,热情地发言。可是,这一次鲁迅先生不再执著地盯着她们看了。

鲁迅的信一写到女人或者女生便会犯恋爱综合症:发誓、排他、孩子气。他的原信是这样:“听讲的学生倒多起来了,大概有许多是别科的。女生共五人。我决定目不斜视,而且将来永远如此,直到离开厦门,和HM相见。”

然而这封孩子气的信,直到半个月以后才让许广平收到。收到后,许广平不仅被鲁迅的誓言逗笑了:“这封信特别孩子气十足,幸而我收到。斜视有什么要紧,习惯倒不是斜视,我想,许是蓦不提防的一瞪吧!这样,欢迎那一瞪,赏识那一瞪的,必定也能瞪的人,如其有,又何妨?”

广平兄的鼓励,鲁迅却不敢去执行,在接下来的一封信里,依旧目不斜视着:“我现在专取闭关主义,一切教职员,少与往来,也少说话。”

林语堂在厦门大学渐渐受到了排挤,先是聘书问题,除了鲁迅、沈兼士和顾颉刚三人外,一同到来的孙伏园、章川岛等人皆没有聘书,然而这些人也都是林语堂出面邀请来的。作为国文系的主任,林语堂觉得很是没有面子。其次是林语堂请来的教师,没有地方住宿,鲁迅是最为典型的例子,反复地被更换住室,到厦门大学不到一个月时间,鲁迅被迫搬了三次家。

搬家次数太多,甚至接下来还有搬家的可能,所以,鲁迅不敢置办太多的家具,所以,当他看到许广平信里搬到新房子以后,写道:“从信上推测起你的住室来,似乎比我的阔些,我用具寥寥,只有六件,皆从奋斗得来者也。但自从买了火酒灯(酒精灯)之后,我也忙了一点,因为凡有饮用之水,我必煮沸一回才用,因为忙,无聊也仿佛减少了。”

工资高并不吸引人,鲁迅那里已经有了纠纷。沈兼士决定要回到北京去,所以,一直没有在聘书上签字。林语堂便央求鲁迅去从中说和,鲁迅很热情地去说,他想让沈兼士先在应聘书上签名,然后请假去北京处理杂事,但年内再回到厦门大学一次,算是在厦门大学工作了半年时间,也不枉林语堂邀请一场。鲁迅是因为知道沈兼士决心要走,才这样劝解的,可是沈兼士答应了,林语堂又不同意了,觉得这样过于便宜沈兼士了。鲁迅的一场劝解工作泡了汤,作了废。但过了两天,林语堂知道挡不住沈兼士一定要回北京,便也答应了沈的要求,结果还是按照鲁迅的方案执行的。

沈兼士的离去让鲁迅颇有些感慨:“据我想:兼士当初是未尝不预备常在这里的,待到厦门一看,觉交通之不便,生活之无聊,就不免归心如箭了。”“此地的生活也实在无聊,外省的教员,几乎无一人作长久之计,兼士之去,固无足怪。但我比兼士随便一些,又因为玉堂的兄弟及太太,都很为我们的生活操心;学生对我尤好,只恐怕在此住不惯,有几个本地人,甚至于星期六不回家,预备星期日我若往市上去玩,他们好同去作翻译。所以,只要没有什么大下不去的事,我总想在此至少讲一年,否则,我也许早跑到广州或上海去了。”

有一天,林语堂突然找到鲁迅,给他看一封电报,是新成立的中山大学(原广州大学)的校长朱家骅发来的,收电报的是林语堂、沈兼士和鲁迅,想让他们三人去指示一下大学里的改制工作,然而,沈兼士急着回北京,林语堂在厦门大学获得了巨大的好处(他的弟弟、弟媳以及自己的老婆均安排在了厦门大学工作),暂时也不可能去的,唯有鲁迅和许广平被大水隔着,可以去一下。然而,鲁迅的课才刚刚上了一个月,中间还请假了两三个星期,所以,他不好意思开口,只能作罢。

由于学生们都已经知道了周树人就是鲁迅,而且报社的记者也蜂拥地来采访,还要在学校的某些集会上讲座,一下子,生活拥挤起来。鲁迅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件被挂在墙上的展览品一样,被众多的人围观,甚而点评三四。

他有些不适应,很想去看看许广平,但又没有机会,他在信里埋怨那电报的时机来得不对,说:“这实是可惜,倘在年底,就好了。”

给许广平写信,有时候有些上瘾,一天里最多时可以写三封信。信里说些什么呢,衣食住行,无一不想与她分享。1926年12月7日晚,许广平给鲁迅写了情意绵绵的回信:“现在我要下命令了:以后不准自己将信‘半夜放在邮筒中’。因为瞎马会夜半临深池的,十分危险,令人捏一把汗,很不好。况且‘所外’的信上午到,‘所内’的们下午到,这正和你发出的次序相同,珠不必以傻气的傻子,而疑‘代办所里的伙计’为‘呆气’的呆子,其实半斤八两相等也。”被命令了一通之后,鲁迅果然好些了,不再半夜三更到校外的邮政所去投信了。1926年12月12日,鲁迅在信里回复道:“此刻已经夜一时了,本来还可以投到所外的箱子里去,但既有命令,就待至明晨罢,真是可惧,‘我着实为难’。”

很快,中山大学便将聘书发出给鲁迅了,大抵是觉得还是和许广平在一起更妥帖一些。到了1926年底,鲁迅有些迫不及待,在《两地书·一O二》中,鲁迅写道:“看来中大似乎等我很急,所以我想就与玉堂商量,能早走则早走。况且我在厦大,他们并不以为要,为之结束学期与否,不成什么问题也。”

又几日,1927年元旦后的第二天,鲁迅又写信给许广平,说自己在月底的一天,将厦门大学的所有职务均辞去了。这封信里,鲁迅开心之至,行文十分地从容,甚至有些放荡,在信的结尾处,鲁迅写道:“想来二十日以前,总可以到广州了,你的作工的地方,那时当能设法,我想即同在一校也无忍,偏要同在一校,管他妈的。”

可真是有趣,管他妈的,偏要在一起,如何。这一天,是1927年1月2日,因为辞职了,有学生挽留,下午的时候,和林语堂以及一帮学生去照相。鲁迅早就看好的拍照的地点。

鲁迅在信里也写到了这一点:“今天照了一个照相,是在草木丛中,坐在一个洋灰的坟的祭桌上,像一个皇帝,不知照得好否,要后天才知道。”

1月2日这一天,林语堂和厦大的“泱泱社”的几位学生邀请鲁迅到南普陀大悲殿拍照。泱泱社是厦门大学的一个文学社,因为编辑出版《波艇》杂志,社长崔真吾与鲁迅交往颇多。那天下午,鲁迅借口不喜欢佛光四照的严肃,领着一群人到了南普陀附近的小山岗上。鲁迅喜欢山岗上生着的龙舌兰。还有,那小山岗上遍布着大小不一的坟头,那一年,鲁迅的杂文集《坟》刚编定不久,尚未出版,所以,在一座坟前拍照片,鲁迅是想赶在没有出版前寄往上海,让李小峰补用的。

拍照片的摄影师颇有些水准,是厦门中国照相馆的老板,叫郭水生,仿佛是台湾人。

第一张照片是个合影,“泱泱社”成员和鲁迅、林语堂一起在一块刻有“许”字的墓碑前拍的,刻有许字的墓碑,林语堂一眼就看出了鲁迅的小心事。

之后,鲁迅又自己在这个刻有许字的墓碑前拍了一张。林语堂也有些羡慕鲁迅,等着鲁迅站起来,他也跑去凑了一个热闹。

照片洗出来的时候,鲁迅又收到许广平一信,回复她,关于中山大学聘请许广平做助教的事情,这件事情的确是孙伏园帮的忙。孙伏园为老师忙活一下,自是应该,而鲁迅因为要领到厦门大学最后一个月的薪水,再加上送别的人很多,所以不得不吃一些酒水。他在两地书厦门的最后一封信里写道:“这几天全是赴会和饯行,说话和喝酒,大概这样的还有两三天,这种无聊的应酬,真是和生命有仇,即如这封信,就是夜里三点钟写的。”

是啊,这封信是喝醉了酒醒来写的,看来,先生梦里念的,都是广平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