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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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疼痛而扭曲的脸 (2)

杯盏里是菊花茶。侧头看家操场上的情侣合打一把伞,在雨中漫步。自己也有过这样的时光吗?不觉怅然。看吴梅的《中国戏曲概论》,看《源氏物语》。心静不下来时,手抄原版《枕草子》。幽静美丽的散文。那个叫清少纳言的女子,记录名称微妙的感受,叫人会意存留于墨色中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一花一草,一情一景。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的《枕草子图典》很好,典雅优美,使尘封的洗练的美达到及至。“秋光最是薄暮。夕阳散发出灿烂的光芒。当落日贴近山颠之时,恰是乌鸦归巢之际,不禁为之动情。何况雁阵点点,越飞越小,很有意思……”,“夏虫显得很有趣,又很可爱。当手拿青灯、凑近些读‘物语’时,它在书本上飞来飞去,很开心的样子”,“小小的葵叶很可爱。任何东西,小的都很美”……琐碎的文字,在风里吟唱,唱得人从欢喜变成忧伤,唱得人从那些有趣与可爱中看见彻骨凄凉。

读大学时,她曾学过日语,并过了日语二级考试。娟秀纤细的文字抄在竖行毛边纸上,叫人安静。

或者专心研究菜谱,西湖醋鱼,荷叶粉蒸肉,糯米糖藕,杏仁炖肉,茄汁虾仁,梅子排骨,香菇菜心……她迷恋厨房的烟火气息,这让她感到熨帖与真实。她只想做一个寻常的妻子,每日为丈夫准备温暖饭菜,等待他下班回来。有时候他忙于应酬,她依旧要固执地精心准备一桌饭菜。看着它们凉去,听见心里寂寞的碎响。

或者练习古筝,听越剧与昆曲。缠绵曲调婉丽哀愁,一字,一句,一段,缓气,吞吐,转折,回合。生之阔大悲凉,喜悦哀矜,听得她内心痴缠,每每曲罢回想,几欲泪落。

阳台上种着许多花草。她精心侍弄,一季季花开花谢,颇成气候。她拍下花朵的细节,慵懒花瓣徐徐舒展凋零,一如她的心境。

她会收到初染的信。信上邮戳地址总是不确定。信封满面风尘,不知她在何方漂泊。信里会有初染的文章。初染依旧在写作。她的文字愈显出沉着与温静,唯有在霜月之夜才能见得那份清澈透明。佰草想起她纯如稚子的眼神,惆怅自己没有她的灵气与悟性。

佰草开始在书店畅销书榜上看到初染的书。她一一买下,细细阅读。

佰草的书亦出现在畅销书榜上。但自己总觉得羞愧。自己的文字,永远没有那份透明的纯净。在初染文字面前总显得匠气太重。她的文字,她的感觉,她的味道,佰草学不来。

写书会有不少版税,所以佰草并不为初染的生活担忧。只是担心她的状态。她的文字里透出某种危险的冷傲与决绝,太干脆太通透。她想给初染回信,而初染每每总在信末嘱咐,不要回信。因为我行踪不定。只要你一切都好就够了。我可以感应你的内心。

于是一次次,在梦里,见到初染,她坐在墙头,摘下大朵木芙蓉,或者凌霄花,插满漆黑的长发,笑靥如花。

他突然说想出去旅游。她欢喜得有些过,几乎受宠若惊。因为结婚时,她本想与他找一处安静水乡度假。而他却说没空。现在终于有机会一路同行,难得他的浪漫与体贴。她上网查各地旅游资料,小心征询他的意见。他微笑,说想自己开车出去,到一些偏僻宁静的地方去。她自然乐意,很快收拾好东西,开始行程。他则设计了一条蜿蜒的路线,一丝不苟打印出,用塑胶纸蒙好,无比郑重。

他们一路走过许多地方。她坐在他身边,有浪迹天涯的沧桑与满足。每于一处停留,她都会去买书。心事浩大,却只能沉于深水之域,萧瑟茫茫,不可言说。且让书页间的风情摇曳与心事相契,终是消隐无声。她已是眉眼淡定神情温静的女人,直发披垂。偶尔以香木簪或白玉簪盘绾。她的成长可谓平静顺遂,她模样乖巧,她学习出色,她考上好大学,她拥有平稳工作,她更有人人羡慕的婚姻。可她的平静下却死死地覆盖着巨大的悲哀与凄楚。她非是懵懂非是痴傻,不过是爱之深,情之切。即使是镜花水月的假象,亦是一段慰藉。午夜梦回,被魇惊醒,梦里自己的种种心事皆被看穿,他决然离开,毫无留恋。眼泪浸湿枕巾,她用力睁眼,起身下床,大口喘气。月凉如水,他睡容沉寂宁静,她战战兢兢伏在他床边,手轻轻抚过他的眉角他的脸颊他的唇线。一种巨大的恐惧覆盖过来,她要多看看他,她怕一惊一恍,他便消失。她就这样望着他,于暗黑之夜,泪流满面。

初染成为他们之间讳莫如深的话题。有时候她想挑起话题,故意把初染的新书放于书桌显眼处。他只是微笑将书收于书柜,不置一词。她觉得气闷,有时候仿佛无意地翻开初染的文章,随意读一段。然后微笑,真真喜欢初染写的字,玲珑剔透,仿佛水流过黑夜,寂静且甜美。她拿捏着恰当合适的评语,一面默默观察他的表情。他并不附和,只是微笑地望着她。他的眼神让她无端荒凉,她害怕他洞悉她的内心,她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像个愚蠢的小丑。于是缄口不言,回身时,泪已盈睫。

他不提初染,因为初染早已在他心里烙刻,他根本不想在她面前提那个他真正深爱的女子。

她相信,他与初染依旧保持着联系。但她看不出丝毫端倪,她只有压抑猜想,安稳度日。有时候,她亦会趁他不在家,小心搜寻他的东西,祈望发现蛛丝马迹。但她一无所获。她既失望又心安。还好,自己的幻想暂时没有破灭。

她想起那一晚,在青绵老家的木头床上,初染依在她身边,缓缓告诉她,十八岁那年,她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她怀上孽种。家程过去看她,带她走过最绝望的黑暗与疼痛。而她之后的阴影与恨意却如隐疾,时时发作。她再不能受孕,她凋敝的身体覆盖耻辱的伤口。她二十岁那年,家程又去看她,并把那个曾经伤害过她的男人带到她面前。那个男人失去昔日光华,猥琐且憔悴。他跪下来要初染原谅。家程说过,他一定要让这个男人付出沉重代价。初染并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只是知道,那个男人,失去了同居多年的女友,之后生活潦倒,并锒铛入狱。听初染坦然说起这一切,佰草内心碎裂。她心知无论初染做了什么,他都可以包容可以原谅。而她必须谨小慎微步步为营,那么累,那么可怜。

初染说佰草,佰草,我已不配同他在一起。只有你,才是最适合他。

在初染的坦荡与真实面前,佰草一次次感到羞耻。那些心事仿佛被手掌打磨得熠熠光辉的子弹,一颗颗拥挤在心扉的枪口,闪烁着危险妖娆的光芒。她只有将这些子弹揉回心里,锋利的棱角将她柔软脆弱的内心钻出不可弥合的伤口。

岁月逶迤而去,告别了昨天,告别了今天,告别了明天。一直在成长,一直在告别。告别就是迎接新的一页,我们停不下来。但可以一路珍惜。珍惜生活的赐予,哪怕是假象。

他们于一处安宁的小镇停留。家程穿棉布睡衣,面容清癯,站在清晨的庭院里,背影挺直。佰草突然觉得,这个男子,本不该于繁华场中呼风唤雨,他该在这样安静的地方,布衣蔬食,朝来暮去。她心里涌起盛大的柔情,从他身后抱住他,像个撒娇的孩子,娇纵的,陶醉的,忘情的。他拉着她的手,就这样安静站立。洁白的栀子花在墙头绽放。清澈颓靡的香。他突然说,佰草,佰草。

那样柔和平静的呼唤。她把脸紧紧贴在他背上,几乎要融化成水。他回过身看她,轻轻说,佰草,你觉得累吗?

她一怔,复又摇头,不,我很好。能和你在一起,我觉得无比安心。

是吗?她与他没来得及收回的失落眼神相遇。他微笑摇头,佰草,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我已然厌倦。我亦不想隐瞒。佰草,初染就在这小镇附近的山区教书。我一直与她保持着联系。这场旅行,于我而言,是单程的。我不想离开。佰草,你和我在一起那么谨慎那么辛苦,我却无能为力。所以,我选择分开。

这一刻终于到来,这并不是梦。而她依旧是要挣扎要挽回,她用力箍住他,喑哑着嗓子说,家程,是我不够好吗。你说出来,我可以做得更好。家程,请不要离开我。

不,你已经很好。成功、幸福、快乐只能你自己获取,也没有人能给予你。不明白自己,不尊重自己的内心生活,世界给得再多,都会让自己悲伤。佰草,请你原谅。

他轻轻松开佰草的手,抽身而退,只剩得佰草一人留在庭院。

家程,我想去见见初染。我要和你一起去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