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断乡心又一程
14877400000018

第18章 沉郁的诗意——简评李进祥短篇小说集《换水》

李进祥是宁夏南部山区土生土长的作家,在创作风格上坚持写实主义,长篇小说《孤独成双》对一个民族的生存与命运作了深入的探索与思考,创作的“清水河”系列中短篇小说引起文坛关注,新近由广西漓江出版社出版了小说自选集《换水》,共收入作者27篇短篇小说。作者在后记中说:“到目前为止,我所有的作品几乎都没能绕开清水河,我想,以后的作品还是绕不开它。”作者依山傍水立足于自然土壤,叙述了家乡清水河畔的故事,充满悲悯色彩。27个乡村人物故事的人生际会、悲欢离合、生存状态都围绕着这条清水河跌宕起伏,其中《口弦子奶奶》《屠户》《遍地毒蝎》《换水》《监控器》等篇目尤为精彩。文章具有浓郁的悲剧气息,神秘不安的氛围透出“沉郁的诗意”,其思想和意蕴体现了作者对生活方方面面深入的探索和理性的思考。

鲜明的地域文化色彩饶有兴味。清水河,一河咸水,不能饮用,不能浇地,带着碱性的苦涩,是作者设置故事的大背景,也是探索人与自然关系的立足点。《屠户》叙述清水河上游,距离城郊七八十里的河湾村农民马万山,为儿子上大学攒学费,到城里养牛宰牛卖肉成了屠户。为了尽快攒够学费,接受了店主老黑提供的秘方。“老黑出的方子就是把牛血搀在饲料里喂牛,牛吃上就上膘快。”用这个方子喂黑犍牛,果然见效。屠户回老家收夏麦,儿子给黑犍牛喂草,黑犍牛吃血的瘾犯了,发了疯,把儿子的肚子戳破找血吃……屠户“一直想着把儿子供养成城里人,没想到培养成城里的一个坟堆。”整个故事用悲凉的语调讲述农民马万山在城市的悲剧,把自己的名字丢在了这个小县城,把儿子鲜活的生命丢在了这个小县城。主人公的心理和行动始终打上了清水河的地域文化烙印,屠户在城里养牛,在清水河里饮牛,洗牛肚肠,“他惊奇的是他走了这么远,还是没有走出清水河,他有些走不出宿命的感觉。”进了城以一个农民的视野“看到清水河,他就有回到老家的感觉”。在作者的笔下,清水河具有根的属性,是出生与回归的故里。屠户的老家河弯村,就在清水河边。一河清凌凌的水始终是一个流动的意象,农民对土地与河流的依恋,如同牛羊对水草的依恋。那种发自内心的深情,在寻找源渊的过程中不断闪现,在回归土地的辗转里时时浮出。农民在经济转型时期受到冲击后,心理与行为产生了变化,作者始终以悲悯的情怀关心主人公的行踪。这一方天宇覆盖下的水土,土地上繁衍生存的人们,在作者的笔下都浸透着某种人生的悲凉,那种可以称作“碱性”的气息弥漫了清水河两岸,令读者在西海固的一隅、清水河的一角都能感受到藏匿其中的意蕴。屠户这个普通人物身上凝聚了一方水土的厚重,作品鲜明的地域文化色彩,在阴郁的《屠户》故事情节中被放大,清冽冽的河水,河床边的碱渍,都能让读者或明或暗地发现他“以小见大”的艺术布局。特定时代背景下发生的历史事件,在这个清水河边缘,也有相应的折射,作者独具慧眼,发现悲剧性的结局总有人类自身的成因。

《屠户》这样的悲剧故事发生在清水河畔,《口弦子奶奶》这样的悲情故事也发生在清水河畔,《监控器》这样的悲哀故事也发生在清水河畔,《狗村长》这样反映动物与人相互依存的恬淡故事也发生在清水河畔。清水河畔的系列故事,反映出清水河虽然呈碱性特质,以苦涩见长,其自有父系的遗风,母系的柔媚,作者对土壤气候人物及其生活有一种特别的敏感。对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动物的关系,人与世界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人自身灵与肉的关系,都有不同程度的关注。

清水河系列短篇,浓郁的民族文化氛围别具一格,在阅读的过程中,如同随水而行。想到远古时代一个民族,在沿着水草丰茂的路线游牧,在流浪中寻找家园,依山傍水,找到驻扎的根基,是多少代祖先的足迹不断延伸与探索才能到达的彼岸。作者睁开良知的眼睛,担负着一种责任,回眸历史,思考人与外在世界的关系,恪守民族习俗与生存发展之间的关系。以“换水”的民间习俗再现青年人进入城市的困厄与不适,远离清水河畔心理上产生的不安情绪。

“清水河一带回民习俗是出远门要换水。”《换水》表现农村青年马青与媳妇进城打工的故事,改变生活观念与行为,改变之后,两者之间环境的反差,造成劳动者心理上的矛盾冲突,深入还是退出,又是一个貌似闲笔,实则避重就轻地刻画了进城的年轻农民,在重新选择改变生活的道路上面临着复杂的心理冲突。“换水”是一种清洁习惯,进城前“换水”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遭遇挫折之后“换水”,洗去闯荡城市的风尘,回归了自然本真。乡土是永远的归宿,是宁静的港湾,任何时候都以期待和宽容的仁慈接纳远行归来的人们,这是作者潜意识中给受伤的游子保存着一块永恒的“自留地”,或者一方人生的“后花园”。换一种思维,换一种生活方式,经历着艰辛与苦涩的考验,作者用笔墨将转换的痕迹刻录下来。

《屠户》反映农村渴望富裕,但违背本性,只求创造财富,对方法和手段不加选择,不顾忌动物的道义问题也必然要进入某些误区,由此得到了血的教训,作者对此进行了深刻的剖析。结局与老农的初衷完全相反,加深了悲剧色彩,贫穷固然可悲,违背道义的致富必然成为加剧贫穷的根源。从《屠户》这个短篇看出,李进祥是一个善于探索和思考的作家。清水河畔出现的新事物会引起他的关注,同时他能敏锐地发觉隐含其中的“祸端”,这是预见还是思考之后的结论,读者不能明晰地发现写作过程中的奥妙,但读者能从阅读中感受到,他从真实的生活中提炼出来对人生哲学的认知;也能从中感受到,他把一件小事放在改革开放的社会大背景下,观察整个社会发展过程中急功近利必然会导致悲剧性结果。提出在典型的民族生存环境,特定的民族心理活动中人与动物的关系问题,也是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弯路与人性中隐藏的另一面通过细枝末节表现出来,看似不经意地叙述了一件普通农民身上发生的悲剧,作者在揭示人性的本来面目上是费了心思的,没有明确的批评,只有真实的暗示与浓厚悲剧色彩的叙事。《屠户》《换水》《你想吃豆豆吗?》展示农村青年在往来城市的道路上,个体付出的如是代价。《屠户》最后哀悼儿子“他也从心里对这个城市说,我把儿子都割给你吃了,我该有扎站之地了吧!”城市的高楼与水泥路听不懂“屠户”的心声,倒是让读者懂得:一个健壮的农民去城市打工,拖着伤残的身躯,包裹着破碎的心灵回归仁慈的故土,投入了土地河流温暖与忠实的怀抱。

作者还敏锐地捕捉生活中的一些典型细节,表现富有悲剧色彩的意义。《口弦子奶奶》表现对爱与美的执着,同时又表现出亲情的执着,孩子没了,弦断人亡两不知,以典型的民族器乐为轴心,把人物对爱与美的追求,对生活的向往,对未来的期待全都通过一个普通农村女子对民族艺术的热爱表现出来。《花样子》《挦脸》《女人的河》等作品,作者在其中倾注了自己对清水河畔妇女命运的关注,渲染一种神秘不安的气氛,其“沉郁的诗意”,使人物命运“碱性”的苦涩中透出淡淡的浪漫,似口弦子的乐音含糊而又拉扯住听者的思绪。《宰牛》更鲜明地表现热闹的节日氛围里,典型的民族文化传统与心理特征,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读者能够感受到其内在的民族文化积淀。《换水》集子中的大部分人物都放置在独特的民族文化氛围里,表现他们对生活的追求、困惑、克制、隐忍与突破。

李进祥小说对民族文化根源的追寻,与张承志《心灵史》的宏大悲壮不同,与石舒清《底片》反映“我的村庄”精雕细刻的历史画面也相异,“好像在另一个点上深入进去了”。李进祥笔下西海固一隅——清水河畔的田园,自有其碱性特质,这种特质是粗糙的、苦涩的、悲悯的。作者对这种“碱性”特质的深入挖掘,胶着于笔下人物悲欢离合与坚韧求生的秉性上,那种与水土无法分离的天然血液,在每个普通民众身上流淌着,作者灵敏地捕捉到了其中的深层意义。

作品散发着纯朴的人文理念气息。《监控器》揭示人性最隐秘的世界,因为监控器的出现将每个人内心世界仅有的一点隐秘空间完全暴露在别人的监视之下,人没有了私密空间,也就没有了安全感,现代文明与人本真之间产生的冲突,是发展中产生的新问题。科技进步,是推动人的进步,还是反过来对人最私密的空间进行监控,让一个鲜活的人完全像机器一样只有机械的劳作,而不许有诸如人本身无意识产生的一些举动,科技的发展有些功用到底是推动人自身进步还是自取束缚?被监控者的惶恐满足了监控者探得他人隐私的窃喜,两者之间通过一个非人性的机器联结着。作者是一个不断思考的作家,在小小的县城工作生活,但他敏锐地发掘了生活中侵蚀个体生存安全空间的案例,精选了几个典型场面,着意刻画人性需要安全空间与隐私随时可能被曝光之间的矛盾。人自身的安全需要与科技发展造成的束缚之间的关系,作者借一个小巧的机器提出来,引人沉思。

《你想吃豆豆吗?》写主人公阿丹在外打工,深夜回家,婆姨与村上游手好闲的男子纠缠,阿丹想“自己也做过对不起婆姨的事,男人能做,女人咋就不行呢……”借主人公的口吻表达对传统理念的含蓄拷问,对河弯村打工青年人生际遇的关注,饱含着悲悯之情。《口弦子奶奶》刻意营造神秘气氛,对口弦子奶奶的人文关怀,让读者体会到清水河畔“碱性”特质的环境,依然生长着最纯朴最真挚的感情。《一路风雪》写女主人公杨娟和马老师及村长之间的纠结,作者描摹女性内心的隐秘和不安,给予了更多温情呵护,蕴含其中的悲悯令人感动。人与人的关系,人自身灵与肉的关系,通过营造神秘不安的气氛,渲染着“浓郁的诗意”。

质实的内在精神追求铺就了作品深沉的底蕴。郭沫若《蒲剑集·屈原考》说“中国北方民族性是最质实的。”李进祥的作品体现了清水河流域质朴诚实的本性。以平直与实事为底蕴,而又不受拘束的书写,反映了清水河畔生活的人们在碱性的苦涩中隐忍、求变的本性,这些都源于作者对清水河内心充满着敬意与爱心。

质实与空灵是两种美学境界。质实成为小说写实艺术的初级美学形态,这种美学形态既是小说所描写的朴素真实的生活内容的审美特征,又是作者所运用的朴素真切的叙事方式,或直接呈现,或细致描摹或单线叙事等等。其以飨读者的美感色调,在作者的笔下就是清水河的水色,碧蓝、青绿,碱性与碱渍是内在的性格。质实与空灵虽然是两个不同阶段美学形态的代表,但它们并非互相否定或排斥。质实反映了写实艺术求真的根本要求,也就是现实主义艺术的基本目标;而空灵乃是对质实的升华,但它又不以包容和代替质实叙事艺术显露琐细和致密的全部优长。曹雪芹一部《红楼梦》创造的复杂叙事意蕴深厚、韵味无穷,质实与空灵无法全能囊括。而《换水》中的作品体现着作者质实的内在精神追求,谦恭与反省,隐忍与缓释,读者可感可知可共享。作品中那些源于生活的真实,经过艺术加工呈现质实的精神底蕴,正如评论家郎伟在序言中指出:“他的小说朴素,家常,像一个未施粉黛的乡村姑娘;然而,在朴素寻常的面貌之下,李进祥的作品却‘言近旨远’,有着让人不敢小觑的穿透人性的艺术力量。”概括李进祥作品质实的内在精神追求是非常恰切的。

李进祥自选集《换水》中以上分析的几个短篇,在体现作者探索与思考方面更具代表性。不同的主题,不同的视角,总能引起读者的思考和联想;读完掩卷,回忆故事情节的同时,难免对照出个体生存际遇中或多或少存在的一些矛盾与困惑。其鲜明的地域文化色彩,浓郁的民族文化氛围,纯朴的人文理念气息,质实的内在精神追求都值得读者仔细思量。或许笔触还有稚拙之处,但立足于脚下的山水田园并从中汲取营养,抒写土地上人们生活的辛酸悲欢,向外界打开了一扇瞭望窗口,外界也由此听到了清水河畔带着“碱性”特质的声音。

近几年,李进祥每年都有短篇在《朔方》《回族文学》等杂志发表,《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刊都有他的作品被选载。连续五年有六篇小说入选年度精选本,两篇入选中国小说排行榜。多篇小说被译介。他的短篇小说《狗村长》获得由中国作协举办的“2007年全国读者最喜爱的小说奖”,入选《2007年中国小说排行榜》。当代中国文坛,有人呼吁缺乏现代文学诸如鲁迅那样大家大器的经典作品,其实经典作品的问世不在于政治功利的影响,不在于生活贫困的束缚,也不在于作家缺乏艺术想象力,而在于我们的作家对经典的依附性太强,参照物太多,受中西方现成文学作品的制约太明显。石舒清在创作中意识到了,他说“因此我甚至想拒绝一切老师,因此我甚至想拒绝一切书籍,就我一个人,在这黑暗里摸索……”但同时他又是一个好读书、手不释卷,在旧书市场享受淘书快乐的人。李进祥喜欢石舒清的作品,因其对西北地区民族人物及命运的精雕细刻达到了一定的高度。但李进祥的《孤独成双》与《换水》证明他创作中一直进行着不懈的探索,细心寻觅生活中新颖而富有时代意义的素材,并致力于用艺术手法剖析其中的奥秘,发现其内在价值。宁夏著名文学评论家郎伟认为已具备亮相全国文坛的潜质,“李进祥的小说天地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开阔和丰富得多”;评论家白草认为他将是下届鲁迅文学奖的有力争夺者,宁夏两位有影响力的评论家对李进祥的创作已经作了中肯的评价。作者在《换水》后记中说“当我更深地触及这块土地、这群人时,我更感受到一种博大和悲壮。”“我想,一条清水河,够我写上一生了。”

“走不出清水河,像走不出一段爱情;走不出清水河,像走不出一种宿命。”李进祥的创作钟情故土与河流,饱含“沉郁的诗意”,慧心若水。作为读者谈一点很稚拙的阅读感受,以此期待作者创作领域探索与发现的新成果。

(《朔方》201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