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断乡心又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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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追寻家园的苦难苍凉和悲壮——杨梓《西夏诗史》赏析

史诗是古老的说唱文学,属于民间叙事诗的一种,在这个苑囿里蕴藉着丰富的宝藏。世界英雄史诗有古巴比伦《吉尔伽美什》,印度两大史诗《摩诃波罗多》《罗摩衍那》,欧洲希腊的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这些诗史当中隐藏着许多令人神往的故事。我国少数民族的英雄史诗有藏族《格萨尔王》,蒙古族《江格尔》,柯尔克孜族的《玛纳斯》,彝族的爱情史诗《阿诗玛》,容纳着许多古老动人的传说。在远逝的文明中,史诗积淀了人类许多生命历程中不可言说的秘密,后人已无法挖掘与探访,但遗留下来的神秘与玄虚至今让我们在阅读的时候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震撼着心灵、思想和感情。这些古老的史诗作为人类共同的文化遗产,让我们分享到一份祖先留给后代子孙弥足珍贵的礼物,阅读宁夏本土诗人杨梓的《西夏史诗》更强化了这种感觉。诗化历史是挑战写作的极限,对于读者,阅读是一项高难度的工作,因为不懂得这一段历史,就无法接近历史的本真;对于作者,不熟悉这一段历史就无法进入诗的意境。本书作者从1995年开始研究西夏历史,足迹遍布西夏版图的大部分地区,包括党项族曾经活动过的地方他都尽可能地身临其境,体验来自深重的历史遗存中那些震颤心灵的往事。1999年开始创作,花6年时间写完《西夏史诗》。而60万字的《西夏史诗》沉甸甸地包容了西夏王国200年的兴亡,包括建国立业、修承天寺塔,信奉佛教,征战杀伐、流离迁徙,与而今仅存荒凉的西夏王陵。党项族——一个西部边陲曾经强盛的少数民族,从青藏高原到黄河九曲,生之命脉,死之无痕,如诗中描述“整个背影就是一只不眠的眼,而一枚叶子落在睫毛上,所有的叶子都沙沙作响”。史前的天宇下,一个民族追寻家园的苦难苍凉和悲壮,就从这一页徐徐拉开了帷幕。

“这扇神秘的大门已经关闭/那扇神秘的大门即将洞开”《西夏史诗》前没有序,后没有跋,让读者无法窥见作者创作时的真意。直接进入诗化的世界,理解了一份面对历史进行言说时的困惑、犹疑、敬畏与勇敢的开拓。历史是一段被时光淹埋了的无声隧道,谁能够孤独地挖掘和穿越?除了那些在历史文化领域踽踽而行的学者,谁能够把自己的写作置身于广袤的史前原野,以一个微不足道的个体生存者的身份,站在西夏200年历史的滚滚洪流中,一点一点拨开历史的尘埃,以诗的意境复苏那些被泥土与草木覆盖的生命奇迹?不知有几许读者能跟随作者的笔触从头读到尾,了解西夏200年被赋予诗意的历史,有幸接触到这本诗集的读者,相信同时也结识了本土最具故园情怀的诗人。深重的思索,沉郁的情愫,以西北风物人情的历史画面为背景,用充满诗意的笔墨,重彩描绘那一段早已销匿的遗迹,拷问源于心灵底层的灵感因何喷涌而出?德国哲学家黑格尔说:“这个英雄时代的已沉没的光辉,使人感到有必要用诗来表现它和纪念它。”作者创作的主旨终于浮出水面,东西方古老的英雄史诗仍然是激荡后代诗人创作的一股潜流。读历史,读史诗,终于领悟了那些生命因子永恒不灭的价值和意义,沿袭与传承如“从高原到高原再到高原的风”,温和、迅猛,在某一个点上,突然旋转、暴虐、猝不及防,侵袭了一方天地,一域水土,瞬间决定了一个民族的生死存亡,如白驹过隙,如梦幻泡影。党项族携风而来,随风而逝,如黄河之水,东来西去,在时空里从无到有,从有到无,200年之间,终于等到一位年轻的诗人,读懂了它的苍凉与悲壮,为它描绘了“一轴展现神秘西夏的斑驳画卷”,为它谱写了“一曲缅怀党项部族的低沉悲歌”,为它合成了“一部追寻精神家园的苍凉诗篇”。这里没有误读的遗憾,只有一腔真诚,抒写着脚下的土地,在200年的历史时空里“有一个优秀的民族,一座辉煌神秘的王国”生发的故事:游牧、定居、建国、繁荣、纷争、衰落、灭亡、消失……党项族曾经在这片天宇里划下痕迹,在这片土地上留下脚印,有文字记载才再现了它存在过的生命痕迹。200年的一段史话,如海市蜃楼,虚无缥缈地在当代人的眼前起落浮沉,《西夏史诗》让读者禁不住唏嘘、感喟生存的土地上还发生过如此鲜为人知轰轰烈烈的“当代史”,转而问讯,我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块土地上,我们的祖先与他们有无渊源?轶史里没有记载,史诗里没有提及,但我们今天到处富有标志的西夏文字,繁复的笔画,令人不敢描摹,终于懂得脚下的土地其实有过厚重的承载。那些无言的遗址,是最富于灵性的申述语言。

《西夏史诗》从序诗“黄河之曲”开始,中间共8卷内容组成,至尾声“贺兰之乐”结束,60万字诗意地浓缩了西夏王国200年的盛衰兴亡。撇去了那些历史风云变幻里的浮沫,捋去了那些战场上血腥与残酷的枝节,用思想感情过滤了一个个悲欢离合的尘世故事,捕捉生命时空中永恒不灭的光子,提炼出前世今生因缘合和的际遇,追续一段已经了结的时光伤痛,留下的痂疤如补缀历史天空的顽石,不能磨灭的灵性,始终等待一种开启的机遇。其中有历史学的实物考证,有社会科学的分析评判,有普通民众的惊叹,唯有诗人充满诗意的抒情让那一段历史鲜活如初,丰富多彩,擦亮了被时光尘封了许多年之久的一些星辰,让他们从退隐的遥远天际渐行渐近,来到当下人们的视野。我们会惊叹他们的坚韧与顽强,感慨他们的来去匆匆,游离迁徙,寻找扎根的土地,被迫逃亡在漫漫长路上,忧虑恐惧,隐遁求生。他们的诞生地——孪生湖间的草滩,董拉——部落里最美的女孩未来的部族始祖,盲女巫——部族的护佑神,火神——艾旦丙,复仇女神——妙无赤乎,这些形象在诗里仍是一些灵性不灭的生命火苗,他们的个性随着诗人的笔触,在诗意的天空里起舞,不惧百年乃至千年后人审视的目光,他们以自己的生之灵动谱写了属于他们的民歌,或悲怆或喜悦,或忧伤或快乐。后人只能作为观众去欣赏,而他们依然是那个时代的主人,他们活在自己的时空里,演绎着自己人生的辉煌与一个部族的繁衍奇迹,不管后人是否相信他们曾经的存在,一个后代诗人却充满豪气,毫不犹疑地以诗的意境确立了他们存在过的史实神话地位。

盲女巫这个承载着神示意味的精灵,在诗人的笔下始终如狂舞的金蛇,其灵动、鬼魅、预言、祈福、禳灾无所不能,在部族的每一项活动与决策中,她都能用神秘的光或者雾,笼罩一个部族的去向。诗中的形象变幻莫测,猩红的蛇涎,尖尖的蛇尾,舞动的身躯是盲女巫的原神与金蛇的原形合二为一的再现。用诗的凝练语言塑造如此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形象,让读者回味,一个诗人的功力,经由读者的阅读确认,给予他的赞誉是当之无愧的。

逃出魔鬼之手的董拉

她饱经风霜的脸庞刻满了磨难

她青紫的秀唇颤动着一道道纵横交错的裂痕

她乌黑的茂盛的长发随风轻扬

……

抱着孩子伫成一尊古典而圣洁的雪峰

诗人用传统手法铺叙董拉的形象。一个部族的始祖,在诞生的最初,经受了非同寻常的磨难,但她又非同寻常,“神圣的默鲁山,恒久地高矗于她的心间”。她的身上附着了党项民族的性格和命运,她的个体命运昭示着整个民族的命运,她从默鲁山出发,来到黄河源头,繁衍繁荣,流离失所,200年之后,子子孙孙又回归默鲁山,党项族人始终蒙受着她这“一尊古典而圣洁的雪峰”映照。一个民族的生命起源与洄溯,借董拉的形象得到了最诗意的体现。

与盲女巫形象呼应的另一角色是白骁马,作者给它诗意地镀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白骁马与雄鹰都是草原民族精神与灵魂的物化象征。作者在此用这一形象把党项部落置于广阔的天宇之下,从青藏高原到蒙古高原,再到黄土高原,广漠的地域风情里都有党项人驰骋过的气息流动在大地上。这样繁杂的情景需要歌剧舞剧,影视艺术的综合手段来表现,而作者仅用语言和诗歌的形式来表现。让读者能从阅读中感知这一情景,创作过程的确需要功力,需要眼光,需要一种站在贺兰山巅极目远眺,从青藏高原到黄河岸边,党项部族的坎坷磨难尽在历史无言的沉默里悲鸣,而作者听到了某种神示的呼唤,启开了一段灵感的因缘。此情此景,让读者再次领略了诗歌独具的魅力。

一部作品,读者想要深度阅读,首先进入的就是语言通道。诗歌的语言要精练,对生活包括史实的描写也要提炼。在叙事当中,诗歌的语言大体会写实,而写实又制约了诗本身的灵动特性,二者之间会产生矛盾冲突,作者怎样处理这二者之间的关系?从阅读的角度,读者是持疑问的。作者通过白骁马这个纵横天际,游离于人世的虚幻象征,再现了诗的空灵境界。《史通》说:“举重以明轻,略小而存大”,可以用来艺术地概括诗歌的形神与语言内容四者之间相互影响的关系。追寻源头,“诗史”其实是一个庞杂的概念,而《西夏史诗》在源流的传承上,植根历史,立足本土,沿袭了史诗宏大的框架结构。抒情手法粗犷中透出精巧,细腻中蕴含悠长,形式上短诗长诗、诗剧组诗、民歌民谣,统一又富于变化,和谐中穿插另类,以现代风格展现西夏历史,以抒情方式缅怀英雄时代,一部追寻精神家园的民族史以西部特定的历史风貌呈现在世人眼前。阅读的过程中没有评判的标准,只有感慨的沉思。

人类历史的长河中,每一个体生命的来去与民族整体之间都有或隐或显的关联。李元昊、李谅祚等西夏历朝历代帝王,拓拨继迁这些党项部族的骏马、神鹰、狮子、老虎带领具有神话色彩的西夏游牧民族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而今他们都已从生存发展与死亡的边界上走过去了。他们成为一个时代的传说,成为一段历史的遗存,成为后人仰望的碑文。《西夏史诗》描绘党项部族在寻找归途的路上,陪伴他们的有无数尘俗中杂沓的脚步,伴随着“一种幸福如生命开始痛苦似灵魂出窍的声音”“却找不到表达的语言,一种最单纯的语言,只传递一声啼哭或者欢笑……”

《西夏诗史》使诗人在本土文学领域获得的荣誉不必多提。自1999年开始,他在众多报刊发表的《西夏史诗》引起《诗刊》社的关注,邀请他参加了有着“诗界黄埔”之誉的第十五届“青春诗会”,是宁夏第一位参加该会的诗人。2001年第8期,《诗刊》在头条位置推出他的诗作专辑,并配有漫画头像、简介、创作谈和评论……作为宁夏西海固本土诗人,以长篇巨著登上全国诗坛,引领西部诗歌整体突破,这部作品有其现实意义与未来价值。著名诗人李小雨在审读意见中写道:“这是一部很有意义的史诗。它以广阔的历史背景、宏大的抒情叙事、充满诗意的笔法追述了西部历史上一段鲜为人知的事实,填补了以诗咏史的一项空白。”令人惊叹“一幅色彩斑斓的历史长卷”是以诗的形式描绘出来的。在历史的沧桑中任灵感肆意地挥洒,在无垠的时空片断里听任语言魔幻般地游弋,在若有若无的迷离烟雾下观看200年演绎了一曲动人心魄的史前诗剧:

面朝太阳而背靠茫茫大漠

头顶苍天而脚踏塞上江南

左臂曲成河套而右臂展开河西走廊

这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就是大夏

一匹驳马将自己驰成贺兰之弓

两端绷着风起云涌的黄河之弦

每一支灌进雷声烤上闪电的箭

都是守卫家园的党项

党项民族的精神原型至此明确地展现出来,其独特的地域性和民族风情意蕴流动,如黄河之水饱含着许多颇具原始意味的文化意象。从潜意识的角度表现出诗歌和诗人本身追寻史诗文明过程中回归到“一座古典而圣洁的雪峰”怀抱——部落里最美的女孩未来的部族始祖董拉的形象。这其中我们也同样能感觉到作品的人物性情里倾注着西海固的地域性格。

追寻是为了找到来时的路。一个民族在追寻的漫漫征程中,遇到过各种残酷的事实,而残酷的现实有时又成为经受考验的必然。党项部族的起源、发展、壮大、强盛、繁衍、衰微、消亡,无论生死轮回,其以繁复的文字在宇宙之内保留了他们在人类历史上应有的地位。这是一个伟大而智慧的民族,一位年轻的后代诗人,与之在千年时空里遥遥相应,成就了自己的诗情,成全了一个民族没有诗意的漂泊灵魂。沿着祖先既定的逻辑顺序和轨迹,基于自身的历史跨度而完善的叙事文本,在一扇“已经关闭”和“即将洞开”的“神秘大门”前,将自己的心灵史艺术史毫无保留地呈现给了当代史:

“土是遍布世界的岩画”

“火在土上燃烧”

水洗的是事物

火洗的是事物的灵魂

而被水清洗的火

让火回到火中

让气回到气里

让光回到光中之光

那些个性鲜明的人物全部化为尘埃之后,回归了金木水火土的本色。一切回归了本原,远离了喧嚣,都安定下来,一段历史终于有了自然的归属,一部作品完美了自己的史传成就,追寻着家园的苦难苍凉和悲壮,终于找到了适当的文学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