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歌十二行》是诗人杨梓继长诗《西夏诗史》之后出版的又一部诗集。这部诗集与气势恢弘的《西夏诗史》风格截然不同,诗集着眼乡音乡情:“以梦为乡”“独在异乡”“空手还乡”“四处皆乡”四卷,共360多首十二行体诗作,以《汉诗:世界诗歌的中心》和《讲稿或诗歌创作浅释》分别代序代跋。诗人以“乡”为轴线,将离乡还乡再到处处是乡的人生历程内心化,将乡行过程中的真切感受具象化,将“回归古典,回归自然,回归内心”的诗学观点倾注笔端,无论内容还是形式都体现着诗人的独创精神。
诗人以乡情为诗心,用精致细腻的笔触,将生活于故乡时梦想他乡,独处异乡时梦回故乡,当梦乡已变成故乡后始觉两手空空,再度回眸故乡终于顿悟:路途与家乡难分先后,远方与近处因山水隔断,心灵与眼睛感受诗意世界,共同织就了完美的画图。故乡与异乡的区别局限于“我”与“物”的二元关系,当“物”“我”两忘,或者“物”“我”合一,故乡异乡即四处皆乡!诗人以长短句和分行的方式表现自己在诗意的河流上随波逐浪,故乡这道心灵里过不去的“坎”,慢慢在思维的旅程中被磨平,山外的青山里依然有着故乡大山的影子。山川河流、风云雨雪、四时之景、小鸟野花全在天地之间,附着了故乡的情思,所有这些物什共同组成了作者笔下最美的诗之一种——乡音乡情,永远是一个诗人抒写不尽的智慧源泉。
回归古典,探寻诗歌本质
诗人在《代序》中说:“从《诗经》到唐诗,中国诗歌的发展达到鼎盛,之后与其说中国诗歌在发展,倒不如说是在倒退或者说在远离诗本身,从宋词到元曲,从白话诗到‘口水诗’,翻译的难度一再降低,而被不断消解的不仅仅是诗歌的意境,还有中国的味道、汉字的魅力和诗人的品格……古典诗词为世界树立了高不可攀的标杆,这是由于汉语的特点和诗歌的本性所决定的。”
诗人探寻诗歌本质,内容上的古典意味更浓重。无论是四时景观、地域风物、人文情怀都通过具象最终回归于生动独特的大意象,烘托出地域、文化、历史的大背景,任何一个细小的枝叶,总给它衬以根与藤的厚重底色,让读者借助具象揣摩其中蕴含着绵密的传承营养,“空手还乡”一章最意味深长,“空”与“有”在故乡的土地上,在诗人的心田里呈现不同的形态,那些源自古典诗词的意象,诸如“雨、雪、月、马”,在《骊歌十二行》诗集里,介于具体与抽象之间,被诗人赋予新的灵魂,言不尽意,而处处诗意漫延。
诗人回归古典的主张还体现在语言的简洁上,体现在十二行体的形式上,这在诗坛独树一帜。每一首诗的标题异常简洁,有两字、三字、最多用四字成语、典故或者传说一类富有意境的表达方式,词简意丰。如“秋叶”“焉支蝶”“黄沙古渡”“须弥春色”“六盘秋景”“月亮邮编”等等,诗题如一滴墨迹印落纸面,自然渗出诗的意境,激发读者浮想联翩。十二行诗体的形式特点非常鲜明,每小节分为上下阕,上阕六行,下阕六行,令人想起排列整齐的绝句和律诗,如果将律诗翻译为白话,一个字对应一个词,每一行正好能对应白话诗的两行,不知诗人在创作的时候是否有意为之,至少在读者阅读的时候于细微处感受到了。这种十二行体与古典诗词形式之间的内在联系,精炼和简洁成为二者之间的共性,诗人对古典诗歌意象和格律形式的继承与发扬,落在了触动诗人最细腻最柔软的心灵底层,付诸乡音乡情的山川大地,从历史的渊薮里汲取营养,从古典的意境里追寻着心灵的归属地。
回归自然,走向审美境界
诗人回归自然就是热爱大自然,追求“天人合一”的审美境界,自然会对破坏自然的行为以诗的形式进行干预。“我”——仿佛一只老鼠逃离洞穴,咬得白昼流出黑色的血。诗人大幅跨越时空,洄游初长成时渴望流浪,逃离故土羁绊,把梦想的楼阁雕砌成画像悬挂在异乡的天际帷幕上,巨大的心灵反差,在诸如《到处寻找》《孤行》《日记》里沾下痕迹,“向日葵”“杏子”这些故乡土地上浓烈的色彩和味道也吸引不住一颗年轻而充满激情的心,仍要冲破“城堡”禁锢,一瘸一拐地走向远方。这是诗人在诗中塑造的自我形象,也让读者看到了大多数探索者的背影。有时以为那些短小的诗行,就像土地上稀疏的庄稼,并无太多果实引人注目,而诗人用诗的语言表现山川变化,比如《大荒蔓延》八首之一:
青山被铲平/种上森林般的烟囱/田地和果园被一叶叶地蚕食/唯一的孔雀湖被山石填平/一个超级市场拔地而起/在市场的大潮中/我的家乡变为城镇(《田荒》)
这首诗于细致精微处,再现经济社会中几十年农村与城市之间不再沟壑纵横,越来越具有趋同性,甚至农村的昔日风貌仅凭残存的记忆去复苏,这些飞速的变革,在诗行的“飞白”处,轰轰作响,震撼人心,诗的语言不仅柔和更有力量,这力量源自诗人内在强烈的情感辐射。诗人以梦为乡时,怀揣梦乡“逃离”故乡,当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再度回归安静祥和的故土,家乡与曾经向往的梦乡呈现出同一种模样,反而感觉失魂落魄的痛楚,诗人的心灵是敏感和矛盾的——“风守着泥土的梦”,“羊在草甸成为都市的野炊”,和那些“滑过酸枣刺上的干旱”,一起触痛了诗人敏感而细腻的心,诗人茫然四顾,无处安置身心。这种悲情与纳兰性德36字名曲《长相思》里“聒碎乡心梦不成”的边塞尘怨和而不同,又令读者回味了乡音乡情的千手千面,丰富与复杂,全在诗人抒情的气息清除了挡在读者与诗意之间的隔膜,转瞬间贯通了古今意象的情感共鸣,又成就了诗人创作上个性化的特质。
独在异乡时,别处的风景里洇满乡情的影子。从起点沈家泉出发,老龙潭、固原王、须弥山这些故土风物,一再倒映笔底;长安、玛曲、敦煌、玉门、额济纳、胡杨林、青海湖畔、塔尔寺这些异域风景,抵不上故土的一地油菜花让诗人更有“到家了”的亲近。终于回到故土,难免两手空空,生活了十八年的老家——沈家泉,看不见喜鹊燕子和麻雀的踪影,没有碰到牛马和毛驴,辘轳、老井和水窖还演绎着童年的故事,那棵送我的大柳树不见了,涌流的沈家泉变成了一个地名,当故园被时间演化成历史,诗人在家乡的土地上,分不清这些故园风物视自己为主人还是客人……远离与回归,是时间的延续,是空间的拓展;另一面却是时间的消逝,空间的紧缩,流浪与归属,不知哪里更是安住身心的福田。故园山水在诗人的眼里隐遁了本来面目,诗人追寻的过程中满怀惆怅地还原了山水的诗意,回到故乡,虽然乡音已改,两手空空,月亮依旧又圆又大,激发了诗人的灵感。《河岸辛巳年》12首,描绘了一年的十二个月:初月、柳月、桃月、麦月、蒲月、荷月、霜月、桂月、菊月、露月、葭月、腊月,每个月份呈现一个最美的形象。“山月随人归”——山水以无声的涵容引领诗人找到了来时的路,心灵的家,归于自然,返回内心。
回归内心,构筑精神之乡
天空和大地是风云雨雪的故乡,当诗人将“小我”融入自然之乡,随所在处,处处皆乡。
诗人将身心融入自然,将“小我”融入天地“大我”,不再感到孤独和忧伤,而是与万物为伍。诗人在写万物,也被万物感染和熏陶。《与雪同在》20首,将雪精细绵密地进行区别,诸如《梨花的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弥合了时空之间的距离;《语言的雪》,融化了心灵之间的距离;《红炉的雪》是村庄邻家的雪,又是“绿蚁新醅酒”映照着大唐诗人白居易与友人赏雪对饮情趣的雪;《小鸟的雪》《断翅的雪》……一粒雪的种子,呈现了万千雪花的诗意。
诗人在《代跋》中说:“写诗是用最简练的语言暗示最丰富的意味,也可以说是一个隐藏秘密的过程,那么读诗就该是一个发现秘密的过程。”然而阅读中发现的秘密是微乎其微的。比如诗人凭借想象将古典与现代融合而成的一些词,可能就是创作中的一个隐秘。
“我的茶杯上一叶白帆冉冉升起”“在信笺砌成的小巧玲珑的闺房里”两句诗将细微无限放大。
“用半截烟头照亮感觉的一角”,烟和酒也呈现诗意的缭绕,这是生活里具有某种共性的味道。
“广告,无声的敌人,在生命的废墟上亭亭玉立”,广告侵蚀了人们生活的所有空间。
“我的话语只在城里浪迹”,方言土语找不到心灵的归属地。
“那片草原成为病历”,草原的过度破坏,使其裸露了肌肤,这是人留下的斑痕。
“我根本的家乡化为泥沙”,水随天去,家乡面目全非。
“我的故乡被埋葬于城下”,农村的城镇化现象。
“流浪汉的家除了子宫就是坟墓”,生死是一条直线。
“高原的天空湛如蓝,蓝不过艾米娜的毛眼眼”,来自花儿的形式。
这些诗中的“盐”,五味俱全,尚需慢慢品评。
“诗人就像一朵梅花,是天地间柔弱易凋的,但因为丰富强大的思想,才有了傲世冰雪的品格、尊严和力量。”诗人在创作的过程中,以自己的力量开出了独特的花朵,让万物在诗中呈现鲜活的面貌,万物在诗中呼吸,意象在诗里跳跃,诗意无处不在,诗人所感受到的自然或者心灵的虚空,正好是诗意的部分。读《骊歌十二行》,体悟乡音乡情里诗人恪守了独立和完整的诗性品质,感受一棵树开花唤醒蝴蝶的审美意境,由衷地敬佩诗人自豪地宣称“汉诗,世界诗歌的中心”!
这种勇气和魄力的确让我们在阅读诗歌的时候更自信:我们不再砌墙,让最初玫瑰的芳香,在心与心之间自由飘荡!《骊歌十二行》以独具的魅力与当今艺术中的很多观念和行为形成了对抗的、朴素而有力的精神场域。
(《朔方》2013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