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因为从冬至春银川的土地上只偶尔飘散过零星的几片雪花,内心的焦躁,远远大于土地的干燥。每天早上从梦中醒来就竖起耳朵,以为屋外正滴滴答答地落雨呢。正如小时候那个不见晴的阴雨季节,每天早晨都被屋檐下雨滴敲打脸盆的声音惊醒,如今却盼着那样的滴答声。推开窗子,往往晴空扑面,心却覆盖着一片阴云。读一段《昆明的雨》内心倒有了几分潮气,呼吸舒缓多了。甚至羡慕这些老作家在古稀之年遍游大漠山川,沿着他的笔迹,我倒像一个尾随其后的隐身游客,没有去过的地方都轻松畅游一番,眼不见的都见了,眼见的都不烦了。一本书,一篇美文竟有这样融化“块垒”的功效?其实他的作品都在二十多年前,他的身影也在十多年前早已从尘世的风景框中销匿了。一看时间和人就有恍如隔世之感。在《昆明的雨》那散发淡淡墨香的意境里独自游弋,反而倍感亲切与自然,有时“隔”与“不隔”全在一念之间。
昆明的雨一定下得很轻很细很迷蒙,因为这本书里的雨润湿了我记忆中几个早已枯萎的片段,此时又把它们拾掇出来,仔细打量,如同冬天枯黄的小草在春雨的湿润里,散发出一种述说不清的异香,拨动着心弦的流光。
第一个片段是《翠湖心影》开头引的一个故事。
有一个姑娘,牙长得好。有人问她:“姑娘,你多大了?”
“十七。”
“住在哪里?”
“翠湖西。”
“爱吃什么?”
“辣子鸡。”
过了两天,姑娘摔了一跤,磕掉了门牙。有人问她:
“姑娘多大了?”
“十五。”
“住在哪里?”
“翠湖。”
“爱吃什么?”
“麻婆豆腐。”
这是一个关于翠湖和小女子爱美的故事。
读到这儿,上大学时身材不高、声音洪亮的现代汉语老师李树俨的身影出现在宁大文科楼107教室里,他曾经讲过这个故事!二十年前上课的情形竟然像一颗流星倏地划破记忆的屏障,忽明忽暗地闪烁起来。老师在讲“四呼”这拗口的难点时就引用这个故事阐释,我这笨拙的人对这么优美的故事丝毫不懂,对那难读的“开口呼、齐齿呼、合口呼、撮口呼”一律以不“呼”为稳妥。想起李老师每次在作业本上用红笔改过的地方,那时不觉轻重,现在倒有些脸上挂不住了。懂得一个故事需要二十年的时间,人生就在这样漫长的期冀中一页页翻去了,与《翠湖心影》相遇,才又点醒了那一段懵懂的记忆。李老师模仿各地方言的声音一下子都奇妙地鲜活起来,才理解了他说过的一句经典“语言是活的化石”。要是自己二十年前有现在这样聪明,也不麻烦老师一遍遍地改作业上的错误了。虽然改过了,但还是没有消化,如喝名茶知其名而不知其味,实在是粗糙的经历。听说李老师在我们毕业后去了广东韶关一所大学任教,二十多年再没有见面的机会,又一恍如隔世之感!
第二个片段是关于国子监的解说。
从前的大学就叫国子监。乾隆皇帝下令在国子监建一座水池(据说天子之学必得水),打了四口井,从井里把水汲上来,从暗道注入,通过四个龙头(螭首)喷到白石砌就的水池里,于是石池中涵空照影,泛着潋滟的波光了。
这一段叙述与描摹,虽没有亲见水池,水池却在眼前波光倒影,在心中波光粼粼。想那乾隆煞有介事地步入讲堂,演绎“临壅”盛典,是怎样的一个瞬间永远成为历史的荣耀。乾隆这位圣主,与读书人的关系也因这一池水而得以映照得明明白白了。水照见的和没有照见的都属物是人非之景了,倒是那一池水如大地的眼睛看过了多少盛衰兴亡,时而浑浊,时而清澈,令人神往不已。
《昆明的雨》还有一篇《传家耕读古村庄》,记录楠溪苍坡村颇有风味。
苍坡建村,是有一个总体设计的,其构思是:文房四宝。
那个小村庄依山傍水刻画出完美的笔墨纸砚造型,不惊羡;那个最初构想并付诸实施的先贤,让人惊叹!他是李春式的桥梁专家,还是故宫式的设计者,无法穿越历史的隧道去管窥。那个时代天地人的自然与纯粹,留下这笔墨纸砚成为苍坡村千年不朽的地基,那位设计师为苍坡村布置好的笔墨纸砚,使后代子孙一出生,就携带慧中秀外、温文尔雅的儒生气息,如同来自母体的遗传基因。那位古圣先贤的远见卓识,难以想象!“那里的民居显得很自由,很开阔,很豁达”,这一方水土养育的人,房子的设计就已经昭示了他们的胸襟与识见。绵绵的文脉,与孔子为几十代孙起的头有异曲同工之妙,妙处一时难以尽说。楠溪江清冽冽的水像一面镜子,把苍坡村的倒影都映成一尊静穆的雕塑了。
《昆明的雨》读到尾声才发现最熟悉的莫过于《胡同文化》。对北京胡同的理解缘自福建支教老师蔡晓华的讲解。他用福建腔的普通话讲这篇作品,第一次用投影把北京的胡同,以画面的形式展现出来。不知道别的听众得到了怎样的印象,而自己发现心中一个长久未解的谜团刹那间冰消雪融:胡同不就是故乡那些弯弯曲曲由东往西的小路嘛。只不过北京的胡同两侧都是高大的古风建筑,路和路在不同的地方,如同人和人在不同地方的异样,名称和内容都不同了。如果有只鸟从上空飞过它能否分辨两者的区别?明知有别却再也不曾刻意求得。倒是《昆明的雨》清凉了被尘雾封锁的记忆,十年二十年的距离,仿佛就在昨天。自己几近不惑,其他的人又被时光送往哪里了?《昆明的雨》静默在这一瞬间,让我从作品中感受到作者和他的作品中散落的一种气息。很多人曾经在某个熟悉的情景中共生,而后又被时光的琉璃瓦切割得四分五裂,仅剩记忆还作为整体凝聚在一起,结成互通的桥梁。没有辛酸,没有悲伤,没有慨叹,只有蒙蒙细雨把所有值得回味的经历都笼罩在自己的围幕里,一丝丝清凉的雨,一丝丝清凉的风,一本相隔不远的书,共同构成生活里的三分春色,湿润了最近一段不落雪的时空,让我悠闲地读着汪曾祺先生《昆明的雨》,期待银川落雨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