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系统阅读单永珍的两本诗集《词语奔跑》和《大地行走》,从题目到内容,发现了一个充满动感的意象向着外围不停地冲锋陷阵,这是诗人成长中内在质地异常敏感柔韧“天性”的表现方式。诗人立足西海固,又不断追寻突破,身体力行。以西海固为圆心,无限拉长丈量的直径,将西域的雪山、草原、大漠、戈壁、长城、古堡一一进行文化考察,然后浓缩进诗行,因此就有了《雪落敦煌》《腾格里沙漠南缘》《昆仑昆仑》《青海青海》《唐古拉》,他的足迹拉长了他的诗行,他的诗行又延伸了他的足迹。行万里路与写万行诗在他的身心里得到了统一和平衡,成就了他诗歌的地域风情。在此基础上,他的足迹不断向着南方,向着更遥远的地域延伸,追寻着心中的梦想和诗情。可以想象诗人在行程中一定反复吟唱着那首“走了……走了……走远了”的花儿,行走在异乡的路上,放逐身心,挥洒诗情。如果说《词语奔跑》属于前期创作的实验田,将字、词、句、行托附情感,灌注诗意,努力开出西海固的现代“花儿”,那么《大地行走》则是诗人主动变身为游吟者,向外在世界寻求诗歌“信、解、行、证”的自然结晶,在接受各民族风格影响的同时,表达那些最隐秘、最直接的内心感受,抒发自己独特的民族情怀。
结构与解构,成为诗人在古典传统与现实矛盾中寻求统一的两道风景线。
诗人是一个受传统诗歌影响的表现者:当一朵卑微的雪带着渴望与孤独,一眼思想的泉打开生活度牒(《雪落敦煌》)。从整个《大地行走》里,诗人的自我形象就是“一朵卑微的雪”,带着北方寒凉而滋润的特质,像一个僧人在现实世界里“游方挂单”,砥砺修行,以诗意的方式证明自己的身份和西海固大地的关系。行走的两条边缘线——继承传统与颠覆传统,两者相依相随,有矛盾冲突,又能做到恰到好处的和谐统一,这在西海固甚至西部诗人的诗行里很少见,而在单永珍的诗歌里成为典型特征,这一特征在前期《词语奔跑》中《瓦亭·西风中的九章秋辞》渐趋成熟,在《大地行走》中,已经成为独具特色大胆表现的风格:
不要空谈艺术
那些大面积真言铺天盖地解读着笔画
——《尕拉尕垭山口》
一个山口的高度让诗人感受到了艺术与真言之间的距离,是多么遥远而又切近,就像“一朵雪花”与铺天盖地的雪花之间的关系,“一”于“一切”的关系来自于诗人在大地上行走的过程而得证悟的结果,艺术不一定是真言,但真言绝对是带着神示的艺术。
激情与理性的对立统一又成为诗歌中的另一鲜明特征。
给一脸疲倦打上补丁
给一脚路程绣上鞋垫
一炕的营生
一地的光阴
一院散落的柴米油盐
“哥哥你走西口啊——”
不
我去新疆摘棉花
妹妹你不必留
——《走西口谣》
“走西口”是一个关于“柴米油盐”的悲凉主题,“一炕的营生,一地的光阴,一院散落的柴米油盐”是“走西口”永恒的主题,“补丁与鞋垫”携带着家的暖意和女人手上的余温,缓冲了男人为养家而不得不离家的悲凉情景,诗人在节奏的拿捏和掌控上,极为老道,收放之间,徐舒得度,用“摘棉花”的新时代场景置换了老民谣当中的送别情景,缓释了凄惨气氛,让收获的“花儿”轻松了整体画面。虽然语言质朴直白,却将深刻的社会性融进了诗行。诗歌不只是用来表现闲情逸致的,这首诗就像一面镜子,反映了社会生活的真实性。《西夏王陵:巨型乳房的女人》将死之终点用生之起点来凸显,诗人将生死两端用一条直线打通了,诗人让诗歌的语言如此大跨越的担当,当读者感受到诗行里几百年的历史虚空就这样被诗人轻松地调色勾勒,着实震惊。读到的不是散落的句子,而是西海固不断向外蔓延的一种英雄气概,一个时代的盛衰兴亡就在片言只语里“泛滥成灾”。西海固的文学疆域其实是广阔无边的,尽管已经出了很多文人名家,“诗歌四颗星”,那些漫山遍野的花草仍是西海固诗意的生动点缀。
诗人对那些激发灵感的山川大地、风物人情充满虔诚和敬畏,因为那些神示的灵犀只传递给有缘接近的人,而不给那些无缘仰望的人。所以单永珍行走在结构与解构的两端,吟唱时而矛盾,私语时而和谐,都是诗人内在世界对立统一思想感情的外在显现。给读者的感觉有时晦涩,懒得深究,又禁不住某种深藏的诱惑,进而被其中浓郁的“二合一”风格所打动,独具的魅力有时很难具象地描述。正如诗人自述西海固“一个富于想象的地名,水淋淋的地名”,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干旱带,还是滋养宁夏西部文化的天然土壤。文学与诗意使人们被干旱煎熬过的心灵土壤温和而有涵容度,因为那些“母亲的村庄”总有一捆叫艾的野草挂在老屋的木窗前,等待针灸灵魂。浓厚的传统氛围是与生俱来的养分,诗人在传统文化中汲取营养,又在颠覆的旅途中创新,心灵深处潜伏着一股西海固诗意浅表下的硬度,未期望从“窠臼”里脱胎换骨,但他一定明白一片叶子离天空越近,根一定扎在大地的同等深度。诗人充满激情的创作,又适度地保持了对现实生活艰辛的理性态度,大地是真实存在的,诗意才有栖居的土壤,生活与诗意的关系也具有同一性。虽然《走西口谣》是一个老版本的翻唱,表现人们生活不只是诗意,还有更真实的艰辛,这是诗人诗意生长的起点,纵观围绕西海固的这些行吟诗,无论远离还是回归,对“源”与“流”对立统一关系的表现于常情常理之中追求着创新,诗人在这一点上是清醒和理智的。
远离与回归是解决内在心灵向往与外在世界制约二者之间矛盾冲突的一种表现方式。很多作品中,作者的意识领域与宇宙一样广阔,但他明白生活的根在脚下的土地上。《大地行走》无论是作者带着诗意行走,还是主动追寻诗意,西海固无论作为生活的圆心还是心灵的圆心,在足迹遍布的长度,心灵飞翔的高度的每一个点上,他都会停下来回首观望来时的路。且行且歌,由近及远,从西海固出发,到腾格里沙漠南缘;由远及近,再回到西海固遥望敦煌,心灵经过磨砺,与圆润、淳朴、浑厚的西海固地域风情统一于诗,使矛盾冲突成为历练的必经之地,然后回归平淡,将诗意融于生活的大海里,故乡的根基里。虽然表面看到的是诗意,但生活的大海在无尽的虚空里丰富着诗的内涵,故乡的根基无形地补衬着游走的孤寂。诗人在《向下的行进中完成想象与还原》中提到:一个人的写作总有一个故乡的根。故乡是一个人永远的背影,是一个人的出发地,也是一个人的归宿地。诗人的创作与西海固源自天然的隐秘关联,无论远离还是回归,他的道路和指向很明确,内心矛盾冲突产生的焦虑全被西海固温暖、祥和、安宁的土地、山川、河流分解融化了。所以他的《大地行走》将银川、中宁、永宁、中卫这些地名全付诸诗意,纳入大地的怀抱,在诗人看来这是生活必修的功课:
一棵夏草走向冬虫,需要速度和耐心
一束弯曲月光,需要爱情去扶直
——《青海:风吹天堂》
西海固另类的地域标志,在诗人身上也打上了同样的烙印。那些坚硬的历史,那些干旱的地理,像一段经文刻在诗人的心里,所以诗人的生活里有三个换命的兄弟叫土豆、马铃薯和洋芋。修补院墙,种植粮食,不能排除青春、梦想以及怀疑;情话里夹杂着炊烟和村落,也包括满含热泪的感恩。这些来自生活的矛盾冲突,归结起来,都是因为诗人,有了爱,才会在乡村屋檐下梳理忧伤;有了爱,才会在西海固的痛苦里痛苦,而痛苦可以是深度的自然净化过程的一部分。单永珍用诗的语言表达心声,无论欣喜或隐藏于灵魂深处的痛苦和矛盾,有时仍能达到简练的极致,无非都是些真性情的流露——曲意而使人喜,不若直躬而使人忌,单永珍的诗歌风格与他的性格更多地体现出这种对立统一性。
单永珍的诗歌从内容到形式体现对立统一美,诗歌的语言也具有同一特色:
前面是兰州,她带走生活的拉面
白兰瓜和野葫芦沙地里喘息着蛛丝马迹的美
一块布满皱纹的石头留下钻木取火的烟
——《腾格里沙漠南缘》
这些诗行从熟悉的特产——拉面、白兰瓜、葫芦、石头里蹿出了细若游丝的美,将美的意象与烟的意象重叠,有形与无形,远古与现实,一刹那连成一条线,从漫漫黄沙里收获的诗意,也只有心中蕴藏着诗情的人才能感应。
选择一次远航,带上杜鹃、乌鸦、土拨鼠和野狐子
仿佛成了诺亚方舟的主人。在黄土汹涌的舞台上
一个人独唱
“花儿唱了一辈子,没有遇上个好妹子”
叽里呱啦的伴奏和掌声让动物们熟悉了崖娃娃
——《幻觉·梦见大海》
一株芨芨草里,暗含火炬。如果再叙述
必须让雨水回到天空,让视线回到瞳仁
——《马渠·羊皮上的斑点》
我以为,4610米的高度,不过是
对你思念的浅浅延伸
——《措哇尕则山》
悄悄地从青海大地穿过
好像穿过了我的故乡
——《青海青海》
这些优美的诗句,丰富的想象,再重新组合一次,读者仍然能感受到诗人流浪的过程,追寻着心灵的归宿,即使足迹再遥远,故乡仍是摆脱不了的牵绊,飞翔得再高,握在乡情手中的那一根线无法扯断。诗人终于醒悟:
一本《词语奔跑》抵不上醉酒后的闲谈
一次伟大行旅不及一次远望
一个城市的苦思冥想者不如山中疾行者的彻悟
——《青海:风吹天堂》
这首长诗,在旅途中完成了对自我的彻底颠覆,如桶底脱落,以轻盈的心灵谱写了成就最高的几首长诗:《金昌:五节铭文上的庄语》《五十行次生的颂歌以及一幅水墨》《胭脂峡:古歌》,诗人从清浅走向深邃,亦如从西海固走向遥远的未来,完成了激情奔跑与慢步行走之间的蜕变。
完成蜕变之后,诗人体现了更加鲜明的另类风格。
西海固的另类体现在地名的水淋与地域的干旱,诗人的另类体现在感觉着内在的矛盾冲突,当焦灼的内心敲击着字母,一串经历,虚构出失魂落魄的审判与呵斥,泥土的性格里贯彻着绝命信仰,丈量内心的良知,令读者想念那个黑脸的诗人,他鬼符般的语言,源自对生活的彻悟,他一路写下皈依的经卷,让内心世界的矛盾冲突在诗意的世界里恢复了统一和平衡。
在《词语奔跑》中,诗人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人面豹身的美男子,向往与一只母豹共同抵御春天的寒冷;而在《大地行走》中,诗人返璞归真,像黄土高原上一只啃食光阴的牛,说着“哞”;或者一只羊,在说“咩”,更显得真实和自然。因为在经受历练之后,夯实的底蕴貌似平淡了,实则在深水里隐藏了更多源自天地万物的灵性和精华。从绚烂归于平淡,正是思想境界的提升,诗人的浪漫情怀,从雪花到雪豹,从《词语奔跑》到《大地行走》,是对西海固“花儿”历史的改写:花儿唱了半辈子,就是为了遇上个好妹子!
登上六盘山涉过泾河水就知道西海固是个依山傍水的天然领域,当其与干旱带重合的时候,又令人顿生疑惑,诗人就诞生在这样的自然背景下;然而西海固文学的种子在这块土壤里扎根、发芽、生长、壮大,又令人惊异。诗人成长中厚实的人文环境熏陶了他的诗情,他又不囿于其中,而不断地寻求突破,在奔跑和行走的路途中,从西海固出发,走向更遥远的外在世界。诗人外在的强悍与内在的敏感,正是诗人与诗关系的写照。体现他真性情的这些心血结晶,并不着意单纯表现“诗美乡愁”,而另辟蹊径,令人想到一个情景,不得春风花不开,及至花开又吹落。他对自己不断地否定,获得肯定之后,又寻求新的突破,他就是这样一个不安分的人,他的行踪,他的脚印,他用充满动感的旋律展示着内心涌动的激情,打破了旱塬的宁静。
对于一个受过民歌花儿熏陶的诗人,他这些书写在大地上的诗意,带着西海固特有的泥土味道,不断地向外部世界的各个角落洇出去了。
(《六盘山》201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