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城”是同心这片土地在历史的一瞬间积淀而成的域名,本身背负着“涅槃”似的毁灭与重生的故事。本土青年诗人将自己二十年的心血结晶题为《半个城》,对故园山水史料钩沉,其鲜活的文字饱含着浓厚的历史意蕴,复苏了那些曾经被泥土深埋的诗情。阅读的过程,聆听着对故乡那片干旱贫瘠生存之所的诗意抒怀,充盈与丰腴在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间漂流,在读者的心灵宇宙里回荡,无论守望或是变迁,这片土地上总是亲切、清爽依旧。
一个名叫马茹子的回族诗人……将很多人的记忆带回了童年。漫山遍野的马茹子,匍匐在山崖的胸前,开满细碎的花朵,结下豆粒般浑圆的果实,吸引着孩子们的视线,酸酸甜甜的味儿,让他们忘记了脚下荆棘的刺痛。这个最早触发诗人灵感的“珍珠”,引领诗人挖掘出栖息在土层深处的诗意。源自地域的诗情——半个城、庙儿岭、张家井、石塘岭、赵家树村、周家河弯村、腾格里沙漠、河套……包括窑山这个联合国调查报告中声称不适合人类生存的偏僻山坳,诗人在那些隐约可见的炊烟里,依然寻觅到了自然赋予的诗情,名为“大地上的一粒暗痣”。每一处熟悉的村落,都能找到作者诗意抒写留下的墨迹。诗人以独特的视频镜头,审视生活的土地上每一样蕴含美的事物,发现万物无间隔无距离的美,然后着墨成诗,于传统旋律中融入现代节奏,不饰繁华,不求闻达。土地、山川、河流、风物在诗人的笔底皆呈现流动的意象,“小城同心冬去春来。被阳光一次次照过,经历过几场简单的风雨。被雪覆盖过几次?不注意是不清楚的。”诗句简洁,却把干旱少雨导致的沉重农事融入其中,一份源自天然的故土情怀不经意间流露。悲悯、恻隐、深邃铺就的诗歌底色,让读者在淡淡的诗行里,产生了诸多联想,也一同关心“收成”“雨水”“墒情”这些来自乡间的客人。当雨滴润湿了空气,作者的思绪又移向了《怀念一条河》,“羞涩的光芒流淌在繁复的农事旁”,期待的欣喜落入笔底,不见波澜,只看风景这边独好。
游弋于生活的时空里,将一年四季进行精细的分割,每一截或短或长的时段,在诗人的眼里都呈现出迷人的诗意。《在春天》《今年冬天》《秋天》《月份》(组诗)《六月颂诗》《七月》(组诗),特别喜欢这些融情境为内核,以精炼含蓄的语言为色调,由时间单元排列组合而成的诗,诗人从时间的细微变化中过滤出诗的韵律。《记录:一天中的三个片段》中:清晨“大地上满是梦的碎片”,午后“一个被雨打湿的心情的面积”,黄昏“遍地羞涩的颜色竟渐渐黯淡”。这几句诗读过之后,也许读者眼里的三个不同时段不再是古老沙漏的窸窣承载,也不是钟摆单调的滴答,而是一连串富有诗意的旋律组合,诗人敏感地捕捉到了瞬时蕴含的“光子”,并付诸笔端,让读者幡然领悟,时间蒙着神秘的面纱遮蔽了常人的视线,却抵不住诗人奇特的想象与绵密的思绪。这些时空组诗盛满同心地域风情的味道,于字里行间弥漫开来,晕染了“半个城”古老的容颜又启开了新生的活力。
以亲情友爱为主旨的组诗,与作者付诸故土园林的深情相得益彰。母亲“把积蓄了多年的操劳从身体里取出了一部分/还有深爱着我们五个子女的病根”;补鞋匠周瘸子“缝补被生活磨损的那一部分”。伤痛、辛劳,这些源自生活附着了悲苦的细节被作者进行了诗意的描摹,让读者透过现象,发觉其本来面目竟呈现哲理的另一质地!阿依莎“刚刚开始学着说话/就像山畔的水蓬草刚刚探身的嫩芽”,孩子也与田园里的小草同步体验成长的快乐!一些奇思妙悟通过简单的语言再现,令读者会心微笑又禁不住陷入沉思。沙枣树这种蕴含地域标志的植物与这块土地上生存的人们,在诗中有时就是邻里关系,“幸福地暴露自己心存衰落的秘密”,又怀揣着“梦想和尊严里的誓词”。
作者写诗,在信仰和信念的精神领地里从未忽略历史的昭示。第一辑《乡间民谣》与第三辑《又唱散曲》将创作视野由眼前琐碎的生活场景,嵌入了更广阔的历史画面,给一首短诗、一小块土地、一段生活、一个平凡的人,在历史风云际会的广阔舞台上寻找着诗意的阐释,不为“明月几时有”的离情,不为“把酒问青天”的豪放,只为不懈地追求诗歌——一种与生俱来而亲近的文学体裁,真挚深情地倾诉与奉献。
《半个城》诗集终于揭示清楚了《一首诗的成长经历》:
一棵草芽在地层惊动了春天
一片落叶在秋天的眉睫
一头羊在草丛中做着大梦
一个人在想象中穿过四季
谁记下这些情节
并在一页纸上度过完整的一天
春天小草发芽触动了诗人敏感的神经,秋天落叶纷飞引发了诗人感伤的情思,一头羊在草丛中饱食之后的悠闲与舒适,也激发了诗人创作的灵感,诗人以独有的天赋捕捉这些源自生活流动的韵律,经年累月的积淀,让读者从一首诗的成长经历中领略了一位诗人的成长经历。阅读阿根廷大诗人博尔赫斯的诗歌,诗人谦逊地给自己的创作定位:“我不想写了——当看到那么多执着的文字。”
而后又从中体会到创作的快乐:
“我惊异于自己的明智——躲在那么多诗人的身后在一个小县城作了当地著名的诗人”,诗人在创作中寻找自己心灵思想感情的归属地,明示了创作历险,仅仅诗情涌动便成就了梦想,偶得与必然全在造化与执着。
“半个城”始终不能避免一种被时空卸载的缺失,而作者用诗意的抒怀弥补了无法改写的空白。他在一些古老的典籍和寓言里寻找“言语”,探索那些被时光磨灭的生命密码。比如“七天”,我们习惯了用数词和名词表达一种概括的需要,漠视了它本身携带的生命原色,而诗人却从经典中发现它的本来意义是“七个白天和七个黑夜”。黑白对照,有多少故事,有多少轮转,有多少再生之契机与消逝之无形,都任这两极尽情涵盖。比如“涅槃”为“火之熄灭与风之吹息”,在词典里我们甚至找不到这样富含原始意味的解说。作者以一颗细腻敏感的心灵,发现了语言之外最神秘的包容。《半个城》诗集的思想性、艺术性全溶化在淡而有味的语言熔炉里了。
“小,即美好”,三十年前经济学家舒马赫一本书的书名,阅读《半个城》时体味了其中的美好诗意。一座小城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基本上可以用双脚丈量,街头、大寺路、郊外、玉米地都可以在悠闲的漫步中寻找诗意,一切如诗中所述,原汁原味地呈现在行人的视线里。作者于《南下》“袒现”自己在宁夏南部山区背负着一些想法,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像只流浪的蚂蚁,沿途问候一些风声,向云朵打探雨滴的去向,这些源自生活流动的真如本性,给了读者《第二种认识山区的方式》:“人们都扛着力气和行程进城了”“我仍捱守时日”,用诗歌认识山区,是一种摆脱了苦难纠结的特殊方式,山区给予整整一座山的热情与疼痛,诗人和读者都从中体会到了某种超凡脱俗的感情。会心不在远,诗人从脚下小小田园里不断发现美,包括屋檐下的雨滴串成线,都用痴心的期盼放大成一条河,汇成了有节奏有韵律的诗情画意。
在同心乃至西北的民族诗苑,有一棵沙枣树风格的花朵,诗意地开放着,从偏僻干旱之所验证“人类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其诗意里“守住自己就拥有了全部”。“半个城”依历史而存在,《半个城》因收获而闻名。如诗人杨梓在《序言》中所论:“只有诗人。只有像马占祥这样把诗写在龟裂大地上的诗人。因为这样的诗人才是自然之子,是守护精神家园的风灯,是捍卫灵魂的真正勇士。”无需倾心言说,诗之“三昧”是诗人于诗永不言弃的行囊。
(《朔方》2012年5-6期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