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安奇的《野园集》组诗,徜徉在那些饱含着韵味的字里行间,感受浓浓的诗意,偶遇一些名篇佳作中的片言只字,惊讶于诗歌的历史意境与现实音韵竟在这里一脉相承,如同回归了古典诗歌园林,一种久违了的欣喜不经意间从心底涌出。野园里陈列的诗行,如同舒展开肢体的四言五言七言的绝句与律诗,与《诗经》中的现实际遇相会,与《楚辞》里的浪漫情调相晤,混合着脚下大地上的泥土味,将时间自由地伸缩,将空间的大小同归于一,一粒沙一世界,一芥子一佛性,果熟自然香的底蕴,全起于作者身形未动心已远的一滴灵犀。
“我应该告诉你野园的位置,尽管时间挂在河的支流”,开篇用“位置”与“河流”勾勒出野园的时空坐标系。从混沌至眼前的一朵野菊,将远古拉近现实,将有限贴切地依存于无限,将无限完美地容纳于有限,将诗歌玄幻地精练为数字,即空即有:“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庄子·齐物论》)从未在一首诗歌里以简短的形式与紧缩的内容里见到过如此空阔的心灵视域,在野园里——这小小的天地一隅,竟能弥合古今被时空荒芜了的距离,那是因为诗人冲破了某种固化的思维疆界,驱遣着野园随圆就方,圆润无碍,野园里一朵野菊刚刚开放,像诗人喷涌而出的诗情。
野园里每一道风景,诸如秋蝉、蚂蚱、啄木鸟、灰鹤、岩羊、野马、青鱼、金色的大雕、青鹿、栖鸦、鸥鹭这些动态的意象都从远古携带着千年诗意的基因,在新生代的诗人笔下获得了重生;野菊、玫瑰、落英、沙葱、梅子这些从石头缝隙里长出的记忆,穿越了万里长空,落种于贺兰山脚下的土地上;青山、古长城、三关口、沙洲、大漠、长河、龙潭这些塞外风情,再现了野园的地域特色。这些意象从运动与静止,永恒与瞬间,历史与现实抒发诗人寓情于物的襟怀,他凭借想象构筑的野园,既是一个属于自我的内在世界,又是一个可以呈现给读者分享的审美世界。
瞭望野园,读者会体验一次诗意的“穿越”。古典诗歌里的意象像一只振翅的“灰鹤”沿着时光的隧道姗姗而来,“浓茂的葱地”“洁白的手指”将“指如削葱根”(来自汉乐府《古诗十九诗》的《孔雀东南飞》)进行拆解,让读者依迹寻觅,那些遥远的古典意象又被诗人巧妙地唤醒:一个意象,一种情景,一个时代的兴盛衰亡仿佛都在眼前如疾风掠过水面,一粒芥子包容了一个繁盛的世界,丰满在一片稻田,链接起今人与古人生活里诗意的共鸣。慢慢地品味着字里行间来自千年万年的厚重承载,体悟浓缩的意境里溢满着无限扩充的弹性,“蝉鸣”“乌啼”的声音划破时空局限,和鸣共振,野园的世界起于混沌,归于统一有序,尘与境全在起心动念之间完成了跨越。“花间一壶酒”,举杯与李白对饮,也是在野园曾经历过的浪漫时光,与远古的大师不因时空而相隔,不因误读而迷惑。诗人将这种独特的诗意体验串联起来,横贯野园,每一景、每一物,都附着了承载的重任,又避重就轻,虚实相生,将那些久积于心中的古老诗情一滴滴地融化,促其翠微,淹没了心中的野园,湿透了读者的眼睛。
走进野园,处处感受到来自生活的浓浓诗意。“短亭”“长亭”“兰舟”“离别的笙箫”“天际孤舟”这些词语,属于诗人必须经过的生活芥子,他没有绕道而行,而是与之亲近,让前代诗人的诗情,在他的野园里肆无忌惮地疯长,他与那些逆流而上的诗歌河流从来都是心意相通的,他从未拒绝、排斥和否定前贤已经用完的诗意,而是推陈出新,将那些诗意的种子,种在自己的野园里,慢慢地用心浇灌,直到长成一朵野菊,悠然地开放,即或收获了空空,野园里还呈现着丰富多彩。诗人在现实的生活世界里规划着诗歌的野园,同时又不囿于自我,与时间和空间相依相随,与天地万物相偎相伴,与历代诗人举杯对饮,与岩羊和沙葱聊着远古和细微,与青山和流水成为知音,这些从野园里读出来的诗意,都是源自诗人有心无意的采撷与奉献。对此,不能借助有声语言去表达,只能神而明之,存乎一心。
诗里诗外,有一个诗意的灵魂化身为动态的岩羊和静态的野菊,览古通今。诗人将自我幻化为一朵野菊,沿时光之河逆行,将野菊的形象,从枯萎到复苏的过程,一点点地剥茧抽丝,细腻地展示时光里生命质变的过程:野菊在最后的枝头渐渐地枯萎,还在抱守枝头,山中的野菊也即将到盛开的时候,在山峰的一侧盛开了巨大的秋菊,细叶垂垂,直到云外,那些缤纷的日子,一瓣一瓣地落在宁静的野园,一瓣一瓣地游在空明的素月清辉中,化身远去。从枯萎到新生再到枯萎,生命周而复始蕴含着对称美的循环过程,在一朵野菊里,随意地舒展,因了这些诗意的采摘,放过了置身城市的喧嚣、混乱、悲惨给内心造成的冲击,这些诗意或许生长在遥远的故乡,诗人为着逃避来自内在世界的矛盾冲突,一味地沉浸在野园纯粹的天地里,享受与野菊浑然一体的奇妙经验。一个属于自我独处的世界,一个隔绝又容纳的世界,在诗人的心灵里生长发芽壮大,如萧蒿疯长,淹没了道路,将一切都变为古今,一朵野菊留在时光里再现时光的永恒性,使时间的一维性得到了诗意的物化。同时在这里也形成了作者表达时的一个缺憾:过分地沉浸在内心的感受而忽视了外在世界的繁复。如果可以将写作的触角更深地触及生活的真实,那么他就会体会到另一层的写作意义。当然我们不能一味地要求完美,实际上完美了也就没有美了。缺憾,也是值得回味的。
诗人的另一个自我形象活跃在贺兰山一带的岩羊里。岩羊跳过山涧,静卧,看斜阳,与“我”倦卧贺兰山上,“我”从岩石上攀援而过,两者既是各自独立的意象,又是重叠互文的意象,错位了几千年,依然在贺兰山的石壁上刻下身形,运动与静止在这野园里奇妙地相对存在着,读者能够感知,却不能够捕捉,已不再是一个抽象的名词,而是一个可以感知的精神境界。
《野园集》创作最独特的优势体现在对古典诗歌意象的继承、发展与创新方面,既不曾叛逆和消极地进行解构,进而独辟蹊径,借以表现另类的自我,也不曾亦步亦趋,隐匿于古代伟大诗人的身后,不敢逾越,唯其马首是瞻。而是在古典传统结构的田园里,积极地采摘那些被历代诗人打磨成珍珠的意象,将其融入现实生活的光与影中,令两者相互映衬,熠熠生辉,借此提炼出野菊和岩羊这样穿越时空的意象,既打上了古典烙印,又赋予时代和地域特色,野园里一株野菊身量虽然不高,其根蒂之久远,承载之厚重,却需要在时光的流逝中慢慢领悟,有时,“会心不在远,得趣不在多。盆池拳石间,便居然有万里山川之势,片言只语内,便宛然见万古圣贤之心”(《菜根谭》),诗人安奇潜心雕塑的一座野园,既是能容纳万千诗意的诗歌意境,又是作者在创作的道路上探索前进,抵达果熟自然香的彼岸,向读者展示的诗意田园。
(《宁夏文艺家》2013年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