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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天一生水

引语

天一阁始建于明嘉靖十一年(1532),是中国现存最早的私家藏书楼,也是亚洲现有最古老的图书馆。最多时藏书达7万余卷,以明代地方志和登科录著称。范氏天一阁自明朝建阁至新中国成立,历经十三代人薪火相传,绵延不绝,成为中国古代藏书史上的“神话”与典范。

背靠一整个都市的繁华,脚踏明州城千年沉积的土地,像一位饱经风霜的大儒,层层皱纹间折叠着440年的沧桑。这座享誉中外的“南国书城”,对于天下的文人墨客都有着极大的吸引力,也自始至终是宁波人的骄傲。

冬日浸骨的寒雨中,我满怀仰慕之情,走进长春路边这条闹中取静的小巷。巷子尽头,粉墙飞檐,天一阁正用一种温厚包容的姿态迎接着我。大门两侧端坐着一对清代石狮,门上悬挂著名国画大师潘天寿所书的“南国书城”和书法家沙孟海亲题的“古阁藏英”匾额。门旁一对龙飞凤舞的钟鼎文楹联,写的是“天一遗形源长垂远,南雷深意藏久尤难”。南雷是清初著名思想家黄宗羲的号,他曾在登上天一阁后发出了“读书难,藏书尤难。藏之久而不散,则难之难矣”的感叹。

因为不是双休日,来这里的人并不多,有些冷清,却有一番别样的幽寂。进门是一个简朴的小院,抬眼即是范钦雕像,须发宛然,神情冷峻。塑像后是照壁上大气磅礴的浮雕“溪山逸马图”,八匹骏马在溪边仰鬃踢蹄,嬉戏嘶鸣,姿态栩栩如生。院角有几株不太起眼的古树,细雨斜穿过横柯绿叶,平添一份宁静、恬淡与沉稳。

从右边的“春随人意”直门进去,眼前是一块精美的雕石照壁,上刻一獬豸。獬豸,又称解豸,上古神兽,全身长毛,浓密黝黑,双目明亮有神,额上通常长一角。智慧很高,懂人言通人性;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帝尧的刑官皋陶曾饲有獬豸,凡遇疑难不决之事,悉由獬豸裁决,均准确无误。照壁东首是东明草堂,即范钦建阁前的藏书楼;过了草堂便是范氏的藏书楼。

这是一栋两层的木式楼阁,楼下正中悬挂白底黑边的“天一阁”匾额,廊柱楹联写道:“石品洞天题海岳,书藏福地辟琅环。”堂中一架大几案,二边一溜明式楠木坐椅,堂前挂一横匾,上书“宝书楼”大字。楼阁上为一大通间,楼下六间,象征“天一地六”,汉郑玄《易经注》曰“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内含“以水制火”之意,故有天一阁之谓。门外为一精雅水池,有小桥亭榭,环植竹木,怪石嶙峋;岁月星逝,风华不减,却平添神秘与古雅。此池与月湖沟通,蓄水备用,以防火灾。

静坐池边亭台之上,便觉有一种文人超然出世的洒脱情致,自然而生。不难想象,藏书之难并不仅仅是火灾虫蠹,而是面对时间的侵蚀,面对繁衍得越来越大的家族,怎样做才能聚而不散?一个家族的力量能否完成无尽历史跨度的文化事业?余秋雨《风雨天一阁》中说道:“让后代的后代接受一个需要终生投入的强硬指令,是十分违背生命的自在状态的;让几百年之后的后裔不经自身体验就来沿袭几百年前某位祖先的生命冲动,也难免有许多憋气的地方。”没有健全的文化人格,没有超越功利追求的淡定之心,来维护这样一种易碎的文明,怎能担当?当时范钦在弥留之际,把遗产分成两份,一份是万两白银,一份是一楼藏书,把大儿子范大冲和第二个儿媳妇(次子大潜已故)叫到榻前,让两房挑选。选择藏书之人,必须义无反顾,别无他求,否则只能烟消云散!范大冲选择了这个如此彻底、决绝与神圣的义务。

而他的子孙确实是力行“代不分书,书不出阁”的祖训,以传书为己任,矢志不移,轻常人之所重,重常人之所轻,有着超凡的人格与良知。越剧《藏书之家》有一折“三跪求书”戏,讲的是天一阁收有李贽的《藏书》,而李氏的《焚书》却不幸流失,多年来天一阁主人范容一心想寻得《焚书》以求双书合璧。当他得知孙知府手中有《焚书》,为酬书款不惜变卖田地,他的嫂嫂也慷慨拿出自己的嫁妆,但那个孙大人还是不肯出手,最后范容不得已“三跪以求”,以男儿膝下黄金抵书款。越剧尹派小生茅威涛饰演藏书人范容,唱词清丽悲沉,一腔精诚的求书之心,感人肺腑。

而他们制定的藏书律令之严格,让人生畏。在律令中这样标明处罚规则:子孙无故开门入阁者,罚不与祭三次;私领亲友入阁及擅开书橱者,罚不与祭一年;擅将藏书借出外房及他姓者,罚不与祭三年;典押事故者,除追惩外,永行摈逐,不得与祭。不予参加祭祖典礼,在宗法时代最大屈辱莫过于此。他们实际上把经营书籍与祖先的荣誉视为一体,使之成为世世代代神圣不得侵犯的家族使命,违背使命就是无父无祖。教条近乎冷酷,但由一个家族来成就如此宏大的事业的时候,不做到决绝又还有什么样更好的方法呢?这是一种最彻底的最强烈的责任感,这种素养必然跨越历史,化作热流温暖无数的人。事实上,这一缕书香不仅锻造了一个非常的家庭,也改变了一个城市,继而成全了一个城市的品质。

历代能登楼观书的仅大学者黄宗羲、全祖望数人,而其他人则被冷冷地拒绝了。嘉庆年间,宁波知府丘铁卿的内侄女钱绣芸,一个酷爱诗书想要登天一阁读点书、要知府做媒嫁给了范家的女人,最终不能登楼看书。临死前哭着对丈夫范茂才说:“我之所以来汝家者,芸草也,芸草既不见,生亦何为?君如怜妾,死葬阁之左近,妾瞑目矣!”芸草,珍贵的香草,别名叫“七里香”,古为辟书蠹之用,宋人梅尧臣《和刁太傅新墅十题·西斋》诗有:“请君架上添芸草,莫遣中间有蠹鱼。”因夹在书中,清香之气日久不散,打开书后,香气袭人,故有“书香”之谓。钱绣芸爱书,曾用丝线绣芸草数百本。

我们深深感慨钱绣芸的遭遇。读书,多么纯洁的愿望,然而身在书海之边,却与之远隔如天涯。然而在近乎残酷的悲剧背后,天一阁的高峻与清洁精神却愈显得奇崛了,建立起一座如此庞大的藏书楼并将它代代传承至后世,谈何容易啊!从明至今,几百年间有多少藏书楼悄然湮灭?至清代乾嘉年间,学者阮元就感慨:“自明至今数百年,海内藏书家,唯此岿然独存。”这里汇聚的不只是诗人作家的才情、历史学家的渊博、文化大师的深邃,还有人世的悲欢离合,官宦的沉浮起落,更是无可指摘的品格,有达观,有执著,有闲适淡定,有热烈如火。

乾隆年间在启动国家的文化工程《四库全书》时,范钦的八世孙范懋柱提供了638种珍贵书籍。天一阁的藏书范式也为朝廷倾慕,乾隆特地派人到天一阁考察,并测绘构造图样,以后分列全国的文渊、文源、文澜、文津、文溯、文汇、文宗七大阁,都是按天一阁图样仿造的。乾隆帝为嘉奖范氏进呈之功,特赏给《古今图书集成》一部共一万卷,后又赠天一阁《平定回部得胜图》、《金川得胜图》各一套。

天一生水喻含的是怎样一种智慧?水是至柔至刚之物,动则氤氲有致风生云起,静则坚毅如山石默立不移。可能这点,恰是契合了天一阁的气场。据传与范钦同时代的藏书家中不乏名人,单就宁波来说,丰坊的“万卷楼”,全谢山的“双韭山房”,卢址的“抱经楼”,徐时栋的“烟屿楼”,已然消逝。丰坊作为书法大家,比范钦的艺术造诣高得多,但是正如秋雨先生所说,他太天真,不明人情世故,最终将书转卖给范钦;范钦的侄子范大和也藏书,但他的目的更多是与范钦较劲,没有范钦超越意气的意志力,最终散失殆尽。天一阁实则为一种儒道相济的文明:既有儒家强烈的事功精神,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又有道家的超然,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天一阁内蕴大道,可谓大道似水。

天一阁曾收藏古籍7万卷,而且孤本多、抄本多、精校本多、金石碑刻多,尤其以地方志和科举录为著。这当然与范钦行走天下、曾在11个省市做官的独特经历有关,由于明代以前的旧志国内多已失传,天一阁的地方志对于中国许多地方而言无疑具有不可估量的珍贵价值。此外,天一阁还收藏碑帖4400多种、家谱500余种,书画中有宋代黄庭坚的书法《竹枝词》、元代吴镇的画作《双树坡石图》等;所藏官方文书也名闻四海。

其实天一阁也曾多次遭受不幸。冯孟颛编修的《鄞范氏天一阁书目内编》列叙了五次劫难。最沉重的一次是1914年,一个叫薛继渭的盗贼潜入书楼,白天以枣充饥,隐匿无声,晚上偷书至东墙外河的船上;这样几乎把天一阁的一半珍贵书籍给偷走,贱卖给了上海的书铺。但是天一阁不灭,因为天一阁薪火相传的事业,已经形成的一种气场,一种氛围,一种情绪,一种境界,深沉厚重,具有异样的感染力与穿透力,以致成为一个城市的传统。20世纪50年代以来,前后有30余家藏书楼或个人将自己毕生所藏捐赠给天一阁。其中冯孟颛“伏跗室”捐藏书近11万卷、朱赞卿“别宥斋”捐藏书10万余卷、孙翔熊“蜗寄庐”捐藏书14000余卷、张秀言“樵离”捐藏书57000余卷、杨容林“清防阁”捐藏书12168卷等等,另有书画、瓷器、玉器捐赠万千计,可谓百川归海,袒示出宁波文脉的强健宏博。天一阁书籍至今已达到30万卷之多。《庄子》云:“水之积也不厚,则负大舟也无力。”天一阁,岿然一大港也。

天下事有难易乎?“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再难的事也可以超越;一旦去做了,就要做到一种极致;只要路是对的,便可以世世代代坚持。从励志的角度来看,相信天一阁也是宁波人刚性品格的塑造者,一个城市的杰作反过来可以重塑一个城市的品格。现在的天一阁,正雄心勃勃打造中国藏书文化中心、中国特色文献收藏中心、中国纸质类文物保护中心和中外藏书文化展示交流中心,相信这样的梦一定能成功。

藏书楼之南,有一园,名东园。湖水清丽,池岸叠石玲珑,有明池、假山、长廊、碑林、百鹅亭、凝晖堂等景点,颇具江南园林特色。池畔为临水台榭“水北阁”,为中国地方志珍藏馆;池南有一阁谓“抱经厅”。天一阁内还有千晋斋,百鹅亭,凝晖堂,云在楼等等风雅的处所,使得这个藏书楼愈显古风蕴藉,文气沛然;适合诗意栖居。我们在其间徜徉,冬日清丽的雨雾,将藏书楼的角角落落滋养得异常润泽而熨帖,每一个角落静静地散发明丽的光彩。在这个无比静谧的空间里,无比古朴幽雅的宅第中,诸多气韵酣畅的元素,已幻化为一种美丽,可闻,可听,可感,也可人。

仍从原门出来,寒雨已歇,青石路面,光影闪烁,令人心灵宁静。

(文/李如颜、陆晓芸、屠永龙)

边走边读

“丰坊”(1492—1563),字存礼,号南禺外史。明朝书法家、篆刻家,藏书家,鄞县人。官至礼部主事,处事放诞不恭,不拘小礼,性情孤僻,晚年穷困潦倒,病逝于寺庙。书法最擅草书,笔力深厚,代表作如嘉靖年间为友人所书、楷中带草的《逍遥游》等。家有藏书楼名万卷楼,藏书有数万卷之多,家道中落后,散失大半,余书悉数卖给了天一阁。曾为范钦作《藏书记》。世传著作如《书诀》、《易辨》、《古书世学》等。

“徐时栋”(1814—1873),字定宇,一字同叔,号柳泉,学者称柳泉先生,鄞县人。清道光二十六年(1846)中举人,曾主四明文坛30余年,培养了大批宁波才俊。生平酷爱读书,留意搜罗,建烟屿楼于月湖西,藏书6万卷(同治二年毁于火)。一生致力校勘文献(尤其是地方文献),校刻宋元《四明六志》,著《四明六志校勘记》。又辑有《四明旧志诗文钞》,著有《烟屿楼文集》、《烟屿楼诗集》等。

“《天一阁藏书考》”作者陈登原(1900—1974),历史学家,慈溪周巷人。曾任教于宁波女校,编著有《国史旧闻》、《中国文化史》等。其所著《天一阁藏书考》,根据实地考察、调查访问和文献研究而撰成,是天一阁研究的开山之作,在史学研究上也有一定的开创性。

“《天一阁明州碑林集录》”天一阁的碑刻收集从1935年重修天一阁开始。先是宁波府学里转过来不少,后又加入在1928年拆除城墙时发现的一部分石碑,之后城隍庙、鄞县县学及市郊散落的碑碣刻石也一一访得,现存历代碑碣173种。其中,唐1种,宋20种,元17种,明64种,清66种,民国5种。因碑多如林,沿称碑林。曾有冯贞群《明州碑林目》和骆兆平《明州碑林续增目》。本书是前人基础上的完善,对每块碑文都有简要叙述,阅读简便。由章国庆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