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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祭十二郎文——韩愈

题解

十二郎是韩愈次兄韩介之子,名老成,过继给韩愈长兄韩会,在韩族兄弟中排行十二,故称十二郎。韩愈由于幼年丧父,由其兄嫂韩会夫妇抚养,从小与十二郎在一起,叔侄感情甚好;所以十二郎逝后,韩愈沉痛地写了这篇祭文哀悼他。

原文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

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来。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

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至斯乎?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

译文

某年某月某日,叔父愈得到你去世消息的第七天,才能含着悲哀向你倾诉我难受的心情。我要建中从远方备办了应时的新鲜食品来作祭品,向你十二郎的亡灵祝告:

唉呀!我从小就是个孤儿,等到长大,也不晓得父亲是什么样子,只有依靠哥嫂为生。大哥壮年时死在南方,那时我和你都年幼得很。随着嫂嫂把大哥安葬在河阳以后,我又和你一道在江南生活。孤苦零丁,两人未曾分离过一天。我上面有三个哥哥,都不幸很早就去世了。作为先辈的继承人,孙子一辈只有你,儿子这一辈只有我,两代人都只有一个男子,真是形单影只。嫂嫂曾经抚摸着你指着我说:“韩家两代,就只有你们两个人啊!”你那时还小,大概记不得了,我虽然那时能记住,也不明白她说这话时的悲伤心情。

我十九岁时,才到京城来。过了四年,才回去看你。又过了四年,我往河阳凭吊祖先的坟茔,正遇着你护着嫂嫂的灵柩来安葬。又过了两年,我在汴州作董丞相的幕僚,你来看我,只住了一年,你要求回去接你的妻子儿女。第二年,董丞相死了,我离开了汴州,你也没有来成。这一年,我又在徐州张建封幕府中助理军务,派去接你的人刚出发,我又辞职离开了徐州,你又没有来成。我想,你若随着我在东边住,总是客居他乡,不能长久,要长久不如西归。所以我打算在故乡把家安置好,然后接你来同住。唉呀!谁料想到你会骤然离开我而去世啊!往日你我都还年轻,以为虽有暂时的分别,终会长久住在一起的,所以我就离开你到京城谋生,以求得微薄的俸禄。果真知道会这样的话,即使是有拥有万乘车辆的公卿宰相的高位,我也不愿和你离开一天而去就任这个职务!

去年,孟东野到溧阳去,我在托他捎给你的信中说:我年纪未到四十,却视力减退,看东西模糊不清,头发花白,牙齿也松动了。想到伯父、叔父和各位兄长,都是在身体康健的时候早早去世的,像我这样衰弱的人能活得久吗?我不能离开这里,你又不肯来。只怕我早晚死去后,你要怀抱无穷无尽的悲哀。谁料想到现在却是年轻的死了,而年长的还活着;身体强壮的夭折了,而有病的却保全下来。唉呀!这些是真的呢?还是做梦呢?还是传来的消息不真实呢?如果是真的话,我哥哥那样美好的德行,他的儿子却要短命早死吗?你这样纯正贤明的人,却不能随他的恩泽吗?年轻的、强壮的要夭折,年长的、衰弱的却能保全下来,我不能相信这是真的。是做梦吧,传来的消息是假的吧,但东野和耿兰报丧的信怎么在我身边呢?唉呀!这是真的呀!我哥哥那样美好的德行,他的儿子确实短命死了啊!你这样纯正贤明的人确实不能承受他的恩泽啊!真是人们所说的天意难以预测、神灵难以明白、事理不可推想、年寿不可预先知道啊!虽说如此,但我从今年开始,花白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松动的牙齿已经脱落了。我的体质一天不如一天,精神一天天衰微,恐怕没有多久就要随你而死了。死后如有知觉的话,我们分离就没有多久了。死后没有知觉的话,我也悲痛不了多久了,而不会悲痛的日子倒是没有穷尽的。你的小儿子才十岁,我的儿子才五岁,年轻的、强壮的人尚且不能保全,这样小的孩子能希望他们长大成人吗?唉呀!真叫人伤心!真叫人伤心!

你去年来信说:“近来得了脚气病,常常闹的很厉害。”我说:“这种病,江南的人常有。”未把它当做一件可忧的事。唉!难道竟然就是它送了你的命吗?还是由别的疾病把你弄到这种地步呢?你的信,是六月十七日写的。东野说你是六月二日去世的。耿兰的信上没有月日。大概是东野派到宣州的使者没有向家里人打听你去世的日期,就像耿兰报丧,不懂得要说明月日一样。很可能是东野临写信时问到使者,使者就随口编了个月日来应付他。事情是这样呢?抑或不是这样呢?

现在我派建中来祭奠你,慰问你的遗孤和奶妈。在宣州,如果他们有粮食可以吃到服丧期满,就等服丧期满以后接他们回来;如果不能等到服丧期满,就马上接他们回来。其余奴婢,我要他们都为你守丧。我有力量改葬,最后总要把你葬入先人墓地,然后才考虑他们或去或留的愿望。

唉!你病了我不知道时间;你死我不知道月日。生前不能和你住在一起共同生活;死了不能抚摸你的遗体充分表达我的悲哀。大殓时我不在你的棺材旁边,入葬时我又不在你的墓穴旁边。我的行为对不起神灵,才使你夭折;我不孝不慈,使得我不能够和你相互照顾着生活,不能相互守护到死。一个在天边,一个在地角,生前,你不能和我形影相依,死后,你的魂灵又不能来到我的梦中,这些实际上都是我自己造成的,又能怪罪谁呢?苍天啊苍天,我的痛苦何时才能终结?从今以后,我将没有心思在人世间劳累奔波了!我应当在伊河、颍水之滨置几顷田,来度过我剩下的岁月,教育我的儿子和你的儿子,希望他们能健康成长;抚育我的女儿和你的女儿,直到她们出嫁,就像这样罢了!唉!话有说完的时候,而悲哀的心情却无法终止,你到底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呢?唉呀!真叫人伤心!你还是来享用这些祭品吧!

赏读

这篇祭文细致地叙述了韩愈和十二郎幼年时患难与共,长大后生离死别的情形,诉说了韩愈在十二郎死后的极度悲伤和一些打算。其情辞之哀婉缠绵,千年之下,犹动人心魄。的确是祭文中的“千年绝调”。综观全文,主要有以下几大特点:

第一是打破传统祭文以骈俪句式为主的陈套,纯用散文写成,写起来不受束缚,情之所至,自然特别感人。

第二感情真挚,以“情”字贯穿全文。“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文中结尾的这句话,表明作者因情而写,所写皆情。作者与十二郎,虽为叔侄,实同兄弟,“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感情甚笃。而现在竟“少者殁而长者存”,叫作者怎不肝肠寸断?作者悲痛之余,情不能已因而写成此文。在行文过程中,作者几乎不加修整,不作渲染,一言一句,皆从肺腑中流出。如泣如诉,时而平静,时而激动。实为一“至情至性”之文。宋代大作家苏轼曾说:“读韩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友”,可见其文感人至深。

第三文章通篇以汝吾相称,似与亡者对话一般,更增加了文章的感人力量。另外文中一些文言虚词如“而”、“耶”、“乎”、“也”、“矣”等的运用,使全篇祭文虽用散体,却又含有韵味,使人愈读情愈浓,节奏上也更加顿挫沉郁,更易打动读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