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历代名文赏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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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捕蛇者说——柳宗元

题解

本文是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后写的。文中通过三代以捕蛇为业的蒋氏一家及其乡邻的悲惨境遇,控诉了唐中叶后,朝廷和官府对人民超经济掠夺的罪行,表达了对劳动人民的深切同情。“说”是一种文体,或发表议论,或记叙事情,或夹叙夹议。

原文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然得而腊之以为饵,可以已大风、挛踠、瘘、疠,去死肌,杀三虫。其始,太医以王命聚之,岁赋其二,募有能捕之者,当其租入。永之人争奔走焉。

有蒋氏者,专其利三世矣。问之,则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几死者数矣。”言之貌若甚戚者。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将告于莅事者,更若役,复若赋,则何如?”蒋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将哀而生之乎?则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向吾不为斯役,则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乡,积于今六十岁矣,而乡邻之生日蹙。殚其地之出,竭其庐之入,号呼而转徙,饥渴而顿踣,触风雨,犯寒暑,呼嘘毒疠,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与吾祖居者,今其室十无一焉;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三焉;与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无四五焉,非死而徙尔。而吾以捕蛇独存。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吾恂恂而起,视其缶,而吾蛇尚存,则弛然而卧。谨食之,时而献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尽吾齿。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其余则熙熙而乐,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今虽死乎此,比吾乡邻之死,则已后矣,又安敢毒邪?”

余闻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为之说,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

译文

永州山野出产一种奇异的蛇,黑色的身子上有着白色的花纹,它一接触草木,草木都要死掉,而它咬人,没有什么人可以抵挡住它的。然而把它抓到后将它的肉晾干制成药饵,可用来治愈麻疯病、手脚蜷曲不能伸展以及颈肿、恶疮等疾病,可用来消除腐烂的肌肉,杀死使人生病的三尸虫。起初,御医奉皇帝的命令收集这种蛇,每年征收两次,招募能捕捉这种蛇的人,用蛇来抵他应该缴纳的租税。永州的老百姓都争着去做这件事。

有个姓蒋的,独自享有捕蛇免税的好处已经有三代人了。我问他的情况,他却说:“我的祖父死在捕蛇这件事上,我的父亲死在捕蛇这件事上,如今我继续捕蛇干了十二年,差点死掉也有好几次。”他说话时的样子好像十分悲痛。我替他伤心,并且说道:“你痛恨捕蛇这种事吗?我想告诉有关的官员,更换你的差役,恢复你的赋税,那怎么样?”姓蒋的人更加悲痛,眼泪汪汪地说:“您打算可怜我让我活下去吗?那么我现在这个差事所带来的不幸,还远不如恢复我的赋税所带来的不幸那么严重。假使我不做这个差事,那早就困苦不堪了。自从我们蒋家三代住在这个乡里,到现在六十年了,而乡邻们的生活一天比一天窘迫。拿出他们田地里的全部出产,交出他们家的全部收入,哭着喊着辗转迁移,又饥又渴跌倒在地,人们遭受风吹雨打,冒着酷寒炎热,呼吸毒气,常常是死的人横七竖八地相互压着。从前和我祖父住在一起的,现在十户中剩下的不到一户了;和我父亲住在一起的,现在十户中剩下的不到两三户了;和我在一起住了十二年的人家中,现在十户中剩下的不到四五户了,不是死了就是迁到别的地方去了。只有我却因为捕蛇还住在这里。凶悍的差役来到我们乡里,到处奔突骚扰,横冲直闯,吓得人们大喊大叫,即使是鸡狗也得不到安宁。这时我很担心地爬了起来,看看那个瓦罐,我见蛇还在里面,便很放心地又躺下去。小心地喂养它,到时候把它献上去。回来便很香甜地吃那田地上出产的东西,这样来度过我的天年。大概一年中冒着生命危险的时候不过两次。其他时间就快快活活地过安乐日子,哪里像我那些乡邻们天天有这样的危险呢!现在我即使死在捕蛇这件事上,和死去的乡邻们相比,那我已经死在后面了,又怎么敢痛恨这件差事呢?”

我听了他的话越发感到伤心。孔子说:“暴虐的政令比老虎还要凶猛。”我曾经对这种说法有过怀疑。现在从姓蒋的话来看,还是可信的。唉呀!谁知道搜刮赋税带来的毒害,比这种毒蛇还厉害呢!所以我为此写了这篇文章,等待那些考察民情的官吏拿去看看。

赏读

本文借一个捕蛇者的诉说,深刻而形象地揭露了横征暴敛的罪恶,描写了在当时统治阶级层层剥削压迫下人民痛苦不堪的生活。也反映了作者轻徭薄赋,救民于水火的思想。

由于作者在当地深入体察民间疾苦,使文章的选材和立意真实而深刻,借捕蛇者如泣如诉的讲述,通过活生生的事实,无情地控诉了贪官污吏的暴行,抨击了盘剥民脂民膏的苛酷统治和罪恶制度。

文章的结构谨严而精炼。全文分为三层:第一层简要交代捕蛇者的缘由,有意突出蛇之剧毒和乡民反而争相捕蛇为生的矛盾,暗示出蛇毒远不如赋税为害乡民之甚。第二层是全文的重心部分,记叙捕蛇者的诉说。先言捕蛇的危险,作为陪衬,后比较捕蛇和受官府搜刮两种命运的利害,以活生生的现实,揭露苛政是使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罪恶根源。第三层承接捕蛇者诉说的现象,展开议论,以愤疾的笔墨,点出“苛政猛于虎”的结论。

表现手法上,作者成功地运用了对比和反衬手法。例如,先强调蛇的剧毒,以反衬横征暴敛毒害百姓之甚;用蒋氏祖辈、父辈都被被蛇夺去生命,蒋氏自己也险些因此丧生,对比乡里邻居三代经历的遭遇,表现苛政带给百姓的悲惨命运;用悍吏的残暴,乡民的惊骇,对比蒋氏的安然而卧,说明苛政比毒蛇还毒。通过多方面的对比和反衬,当时社会的残暴统治,被淋漓尽致地揭露出来了。

本文风格朴素而深沉,描写形象而含蓄。如写捕蛇者述说六十年来乡邻被苛政悍吏逼得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死者相藉的惨象以后,表现他本人因捕蛇者而幸存,相比之下已心满意足,表面是为自己能捕蛇为生而庆幸,以晚死为满足,而平淡的述说中,却蕴藏着极为沉痛凄惨的感情。行文多用排偶及短句,节促音凄,如闻泣诉。清孙琮评曰:“一片悯时深思、忧民至意,拂拂从纸上浮出。”(《山晓阁选唐大家柳柳州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