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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种树郭橐驼传——柳宗元

题解

这是一篇借为人物立传的形式生发议论的寓言性传记文。文章通过一个种树者栽培、管理树木的法则,阐明作者“养民”治国的政治观点。

原文

郭橐驼,不知始何名。病偻,隆然伏行,有类橐驼者,故乡人号之“驼”。驼闻之曰:“甚善,名我固当。”因舍其名,亦自谓橐驼云。其乡曰丰乐乡,在长安西。驼业种树,凡长安豪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皆争迎取养。视驼所种树,或移徙,无不活,且硕茂早实以蕃。他植者虽窥伺效慕,莫能如也。

有问之,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其莳也若子,其置也若弃,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茂之也;不抑耗其实而已,非有能早而蕃之也。他植者则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则又爱之太恩,忧之太勤,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矣。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为哉!”

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驼曰:“我知种树而已,理,非吾业也。然吾居乡,见长人者好烦其令,若甚怜焉,而卒以祸。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勖尔植,督尔获。早缫而绪,早织而缕,字而幼孩,遂而鸡豚。’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故病且怠。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

问者嘻曰:“不亦善夫!吾问养树,得养人术。”传其事以为官戒也。

译文

郭橐驼,不知他起初叫什么名字。他患有背脊弯曲的病。背部高耸、弯着腰走路,有些像骆驼的样子,所以同乡们称他为“橐驼”。他听到后说:“很好,这样称呼我确实很恰当。”于是放弃了原先的名字,自己也称自己为橐驼。他所在的乡为丰乐乡,在长安市西边。橐驼以种树为职业,凡是长安富豪人家要布设观赏游览的场所以及卖水果的,都争着把他请到家中来住。橐驼所种的树,或者是移植的树,没有不活的,而且长得高大茂盛,果实结的又早又多。别的种树的人即使暗中观察、模仿他的作法,也没有谁能赶得上他。

有人问他这是什么原因,他回答说:“我橐驼并没有能耐使树活得久、繁殖得多,我不过能顺从树的天性,让它们尽性生长罢了。大凡种树都有这样的特点,要让树根平展伸开,下土要松紧均匀,土要用老土,填土时要筑的紧密。这样做了以后,就不要再动它,不要再担心它,离开后不要再回头看它。栽的时候要像对待儿子一般,栽好后就像把它扔掉了一样,那树木才能保全天性而按它的特性生长。所以我不过是不妨害它们生长而已,并不是有能耐使它们长得高大茂盛;只不过不抑制它们结果、不损耗枝上的果实而已,并不是有能耐使它们早结果、多结果。别的种树的人就不是这样,移栽时树根拳曲,土也全换了,培土时不是超过了要求就是没有达到要求。即使有人做法和上面说的相反,但又爱得太深,担心得太多,早上去看看,晚上又去摸摸。已经离开了又回过头去看一看,严重的还用指甲抓破树皮看它是死是活,还摇动树根看土是松是紧,这样,树的生命力就一天天减弱了。那人虽说是爱它,其实是害了它;虽说是为它担心,其实是在仇恨它,所以他们不如我。我又有什么本事呢!”

提问的人对他说:“把你这个道理,转用到官吏治理人民那方面去,可以吗?”橐驼说:“我不过懂得种树罢了,治理人民不是我所从事的工作。但是我住在乡村,见到做官的喜欢不断地向人民发布命令,好像是很爱人民,结果却给人民带来了灾难。差役早晚跑到乡下来呼叫:‘官府命令我催促你们耕田,勉励你们种植,督促你们收获庄稼。你们要早些缫丝,早些织好布,要抚养好你们的小孩,要养好你们的鸡和猪。’一会儿打鼓集中乡民,一会儿又敲打梆子召集大家。我们老百姓放下饭不吃来慰劳差役们,尚且没有空闲的工夫,又怎么能使我们人丁兴旺和生活安定呢?所以大家都弄得困苦而又疲乏。像这样,那与我的同行们种树大概也很相似吧!”

提问的人感叹地说:“这不是很好么!我询问栽树的道理,却得到了治理人民的方法。”所以我把橐驼的话记下来,作为为官者的鉴戒。

赏读

说理透彻,逻辑谨严缜密是柳宗元论说文的一大特色,也是本文的一大特色。

本文在说理上主要采用“类比”的手法。如他用种树类比治民;用种树要“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类比“顺民之天以致民之性”;用种树要“其置也若弃”类比治国要让老百姓休养生息;用“爱之太殷,忧之太勤”类比“长人者好烦其全”。如此层层类比,环环相应,说透了种树的道理,也说透了治民的道理。他又兼用直接对比的手法,如拿郭橐驼种树与“他植者”种树多方加以比较,既将种树过程中的是与非、利与弊剖白得十分清楚,也借此映衬、呼应了“类比”所要实现的说理目的。

全文剪裁详略得当,脉络前后照应、贯通,有很强的思想性和艺术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