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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第二百〇 《指南录》后序——文天祥

题解

这是文天祥为自己的诗集《指南录》所作的序。在此之前,他已写过一篇《指南录自序》,故本篇称《后序》。

本文简略地叙述了作者出使元营面斥敌酋汉奸、被扣押冒死脱逃、颠沛流离万死南归的冒险经历,显示了这位民族英雄如日月经天的一身正气、至死不渝的爱国忠心及救亡图存的报国宏愿。

原文

德祐二年二月十九日,予除右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兵马。时北兵已迫修门外,战、守、迁皆不及施。缙绅、大夫、士萃于左丞相府,莫知计所出。会使辙交驰,北邀当国者相见。众谓予一行为可以纾祸。国事至此,予不得爱身,意北亦尚可以口舌动也。初,奉使往来,无留北者,予更欲一觇北,归而求救国之策。于是辞相印不拜,翌日,以资政殿学士行。

初至北营,抗辞慷慨,上下颇惊动,北亦未敢遽轻吾国。不幸吕师孟构恶于前,贾余庆献谄于后,予羁縻不得还,国事遂不可收拾。予自度不得脱,则直前诟虏帅失信,数吕师孟叔侄为逆。但欲求死,不复顾利害。北虽貌敬,实则愤怒。二贵酋名曰馆伴,夜则以兵围所寓舍,而予不得归矣。未几,贾余庆等以祈请使诣北,北驱予并往,而不在使者之目。予分当引决,然而引忍以行。昔人云:“将以有为也。”

至京口,得间奔真州,即具以北虚实告东西二阃,约以连兵大举。中兴机会,庶几在此。留二日,维扬帅下逐客之令。不得已,变姓名,诡踪迹,草行露宿,日与北骑相出没于长淮间。穷饿无聊,追购又急,天高地迥,号呼靡及。已而得舟,避渚洲,出北海,然后渡扬子江,入苏州洋,展转四明天台,以至于永嘉。

呜呼!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几矣!诋大酋,当死;骂逆贼,当死;与贵酋处二十日,争曲直,屡当死;去京口,挟匕首以备不测,几自刭死;经北舰十余里,为巡船所物色,几从鱼腹死;真州逐之城门外,几彷徨死;如扬州,过瓜洲扬子桥,竟使遇哨,无不死;扬州城下,进退不由,殆例送死;坐桂公塘土围中,骑数千过其门,几落贼手死;贾家庄几为巡徼所陵迫死;夜趋高邮,迷失道,几陷死;质明,避哨竹林中,逻者数十骑,几无所逃死;至高邮,制府檄下,几以捕系死;行城子河,出入乱尸中,舟与哨相后先,几邂逅死;至海陵,如高沙,常恐无辜死;道海安、如皋,凡三百里,北与寇往来其间,无日而非可死;至通州,几以不纳死;以小舟涉鲸波,出无可奈何,而死固付之度外矣。呜呼!死生,昼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恶,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予在患难中,间以诗记所遭,今存其本,不忍废,道中手自钞录。使北营,留北关外,为一卷;发北关外,历吴门、毗陵,渡瓜洲,复还京口,为一卷;脱京口,趋真州、扬州、高邮、泰州、通州,为一卷;自海道至永嘉来三山,为一卷。将藏之于家,使来者读之,悲予志焉。

呜呼!予之生也幸,而幸生也何所为?求乎为臣,主辱,臣死有余僇;所求乎为子,以父母之遗体行殆,而死有余责。将请罪于君,君不许;请罪于母,母不许;请罪于先人之墓,生无以救国难,死犹为厉鬼以击贼,义也。赖天之灵,宗庙之福,修我戈矛,从王于师,以为前驱,雪九庙之耻,复高祖之业,所谓誓不与贼俱生,所谓鞠躬尽力,死而后已,亦义也。嗟夫,若予者,将无往而不得死所矣!向也使予委骨于草莽,予虽浩然无所愧怍,然微以自文于君亲,君亲其谓予何?诚不自意返吾衣冠,重见日月,使旦夕得正丘首,复何憾哉!复何憾哉!

是年夏五,改元景炎,庐陵文天祥自序其诗,名曰《指南录》。

译文

德祐二年二月十九日,我被任命为右丞相兼枢密使,统率诸路军马。这时敌军已逼近临安城门外,应战、防守、迁都都来不及施行。大大小小的官员聚集在左丞相府,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正逢双方的使者往来频繁,敌方邀请我方当政的人相见。大家都认为我去一趟,可以解除目前的祸患。国家大事到了这种地步,我不能顾惜自己,估计敌方还可以通过言语来打动。过去使节奉使来往,没有被敌方扣留不归的。我更想利用这次机会察看敌方虚实,回来后筹划救国之计。于是我辞掉相位,第二天,以资政殿学士的身份出发了。

刚到敌营的时候,我慷慨激昂言辞激烈,敌军上上下下大为震动,他们也就不敢随便轻视我国。不幸的是吕师孟在此之前就通敌卖国,种下恶果,贾余庆在此之后又向敌人献媚讨好,出谋划策,我因而被扣留敌营不能回朝,国家大事就一发而不可收拾。我估计敌人不会释放我,索性挺身向前斥骂敌军统帅不守信用,列数吕师孟叔侄背叛朝廷的罪状。我只求一死,再也不顾个人安危。敌人表面上对我恭恭敬敬,内心里其实愤怒异常。敌人的两个重要头目名义上是来宾馆陪伴我,到了夜间就率兵包围了我的寓所,因而我就更回不去了。不久,贾余庆等人以祈请使的名义到敌人京城大都去,敌人驱赶我同行,却又不把我当使者对待。照道理我该引刀自杀,但我忍耐着跟随前行。古人说:“这样做是将有所作为啊!”

到了京口,伺机逃到真州,马上把敌军的虚实告诉淮东、淮西两位主帅,相约联合兵力大举抗敌。国家中兴的希望大约就在此一举了。在真州居留了两天,扬州主帅对我下了逐客令。没办法,我只好改变姓名,隐蔽踪迹,在草莽中行走,在露天里歇宿,每天与敌骑在淮河上捉迷藏。穷途饥饿,无依无靠,敌军悬赏缉拿急如星火,天那么高,地那么远,呼喊求救都来不及。后来幸好搞到一只小船,避开被敌军占据的沙州,驶出北海,然后渡过扬子江,进入苏洲洋,辗转经四明、天台山,然后到达永嘉。

唉!我接近于死亡已不知有多少次了。骂敌军主帅该被处死;骂叛贼该被处死;和敌军头目相处二十多天,争论是非曲直,屡屡该被处死;离开京口,携带匕首以防出现意外情况,差点自杀而死;经过布满敌军战船的十多里水路,遭到巡逻船只的搜寻,差点葬身鱼腹而死;在真州,我被赶出城门外,走投无路差点急死;往扬州路上,经过瓜洲扬子桥,假如碰上敌人的哨兵,没有可能不死;扬州城下,进退不由自己,大约和送死差不多;坐在桂公塘的土墙里面,敌人的几千骑兵从门口经过,几乎落入贼手而死;在贾家庄,差点被巡逻的士兵凌辱逼迫死;夜间向高邮奔去,迷失道路,差点陷身敌人的罗网而死;天刚亮,为躲避敌哨兵而藏身竹林中,几十名敌骑兵过来,差点无路可逃而死;到了高邮,淮东制置使府署捉拿我的公文传下来,差点被捕获关押而死;通过城子河,小船在乱尸中穿行,与敌人的哨船一先一后挨得很近,差点不期而遇被杀死;到了海陵,遭遇和高沙道中差不多,常恐平白无辜地死;取道海安、如皋,共三百里路程,敌兵和盗贼往来其间,没有一天不与死打交道;到通州,差点因为不被接纳而死;乘小船在巨浪翻滚的大海中航行,完全是出于无可奈何,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唉!死和生是白天黑夜都可能出现的事,死也就死了,但处境险恶,一次又一次地反复出现,不是人世间能够忍受的。在痛苦平定下来之后再回忆当时的痛苦,那痛苦竟是多么的深重啊!

我在患难中,偶而用诗记述我的遭遇。现在底稿还在,不忍心废弃,在路途中亲手抄录:出使敌营,被羁留北关外,成一卷;从北关外出发,经吴门、昆陵,渡过瓜洲,又回到京口,成一卷;从京口逃脱,奔真州、扬州、高邮、泰州、通州,成一卷;从海路到永嘉,来三山,成一卷。我将把这些诗篇藏在家中,让后来的人读到它,为我的报国之志不能实现而痛心。

唉!我能够活下来真是侥幸,但侥幸活下来又有什么作为呢?用为臣之道来要求吧,君主遭难受辱,做臣子的即使身死也还有免不掉的罪责;以为子之道来要求吧,用父母遗留下来的血肉之躯去冒险,即使死了也有推卸不掉的责任。请求君王惩处,君王不肯;请求母亲责罚,母亲也不肯;在先人墓前请求亡灵处治。我活着不能拯救国家的危难,死了还要做厉鬼去打击敌人,这就是义。仰仗上天的威灵,大宋祖先的福荫,修治武器,跟随君王的大军,做一个先锋将士,洗雪国家的耻辱,恢复高祖的基业,所谓誓不与贼寇共存,所谓竭尽全力,到死方休,也是义。啊!我这样的人,将会在任何地方找到死的合适场所了!以往,假如我死在草莽之中,我即使正大刚直没有惭愧,但却无法在君亲面前为自己辩解,君亲会怎样看待我呢?实在没想到能够重见君王,使自己能够随时实现死在故国的愿望,还有什么遗憾!还有什么值得遗憾!

这年夏五月里,大宋改年号为景炎。庐陵文天祥自己编次诗集,题名叫做《指南录》。

赏读

作为一篇序文,本文除了说明《指南录》这本诗集的写作,编辑目的、体例以外,更重要的是详述了它非同寻常的写作背景,表现了作者九死一生的沉痛心情和生死不渝的爱国精神。全文共六段,可分两大部分。一至四段为第一部分,主要叙述作者的艰险遭遇。其中前三段以记叙为主,第四段集中抒情。五六段为第二部分,主要说明诗集的由来、命名等。全文在朴实的记事中,涌动着一股真情激流,谱写了一曲用血泪凝成的悲壮的爱国之歌。在艺术上此文最大的特点是记叙与抒情的紧密结合。在写到自己的种种艰途遭遇时,其情足以感天地、泣鬼神。尤其是第四段中,作者把十八种险状从前三段的叙事中抽绎出来,以号呼感叹、排比的形式加以表现,具有强烈的抒情效果。